《夜未央》演了三天以後,主持的人還打算停一個星期繼續公演。但是官廳方面的警告來了。黃存仁、張惠如一般人十分掃興,他們只得暫時打消重演的意思。省城裏的居民也就沒有機會看見《夜未央》的重演。不過許多年輕人還時常提到它。淑英便是他們裏面的一個。這本戲的確給了她一個希望,爲她開辟了新的眼界,放了一個目標在她的面前,使她認識了一些新的人,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意志的人。他們是那麼大量,那麼坦白,那麼純潔,同她家裏的人比起來,就好像屬于兩個世界。那種熱烈充實的生活,與慷慨激昂的就義,比她在囚籠似的家庭裏枯死不知道要強過若幹倍。她現在沒有一點疑惑了。她已經和她的二哥與琴表共同定下了計劃:她好像一只小鳥,等著有一天機會到來時,便破籠飛去。她以前只是嫌厭籠中的生活,恐懼那個即將到來的惡運;這時又看見了籠外自由天空的壯麗的景致,這只有使她的決心越發堅定。這些人物的影子時時在她的眼前晃動。他們鼓舞著她。她近兩三個月來讀過的一些書報又在理論上支持著她。許多的原因聚集起來,像一堆一堆的泥土居然慢慢地堆成一個小丘。它們也在淑英的心靈上産生了巨大的影響。
這些原因在順逆兩方面互相輔助地驅使淑英走近“新的路”。
這是她的唯一的出路,她自己也知道。如今她差不多站在路口了。她在作種種的准備。她要一步一步穩定地走上那條路。
她近來不再在歎息和悲哭中過日子了。她更用心地跟著劍雲讀英文,而且跟著琴努力學習各種新的知識。
琴對于淑英的事非常熱心。她常常到高家來,有時候淑英也到琴的家去。別人看見她們兩個在一起看書,也不來打岔她們。淑華、淑貞常常同她們在一。淑華也感到興趣地聽琴講解史地一類的功課。課本是新編的中學教科書,琴和覺民到商務印書館選購回來的。淑華有時還向琴發出一些疑問。但是這樣的事情並不常有。淑華在房裏坐了兩三小時不跟人談閑天,便覺得沈悶,要到外面去走走,或者找人講話。
所以每逢淑英跟著琴學習算學的時候,淑華便不來打擾她們。
淑貞只要不受她的母幹涉,她總不肯離開琴。她對那些功課並不感興趣,而且也不了解。不過同琴和淑英在一起,卻是這個女孩的唯一的快樂與安慰。她靜靜地坐在她們的身邊,臉上浮著欣慰的微笑,並不發出聲音去驚擾她們。她可以這樣地坐上幾個鍾頭。
覺民也常到淑英的房裏去,有時他還代替琴回答淑英的質疑。他們替換著做淑英的教師。課堂並不單是淑英的房間這一。花園裏許多地方,還有覺民的房間,都是他們授課的
所。一天的功課完畢後他們仍舊安排了一些娛樂。這倒是淑華最盼望的。
淑英非常熱心地接受新的知識。她好像一個乞丐,對著面前的山珍海味,只圖狼咽虎吞地大嚼,不知道節製。倒是琴和覺民有時候看見她用功過度反而勸她休息。她常常笑著回答他們道:“我知道的東西太少了。我正應當多多學習。”她把那些新的知識看作唯一可以拯救她的仙方靈葯,所以她牢牢地抓住它們不放松。琴和覺民看見這個情形,對她的這種癡夢起了憐憫心,但是這也更加堅定他們幫助她的決心。
劍雲依舊每天傍晚來教授英文,淑華的成績跟平日的相差不遠;淑英在這些日子裏進步得很快。她以前總是心緒不甯,常常不能夠把思想集中在那些古怪的拼音和沒有深意的簡單對話上面。而且那個惡運像一只老鷹似地永遠在她的頭上盤旋,它的黑影壓住她,使她明白一切的努力都是空虛,結果她仍然不免墜入泥沼。在那種時候她能夠按時聽課,敷衍地讀下去,已經是不容易的事情了。她沒有辍學,一半還是爲了劍雲的緣故:她一則不忍辜負劍雲的好意;二則不願意使他失業。她以前有的這種心思劍雲並不知道。所以當他發覺淑英近來突然有了可驚異的進步時,他便驚喜地稱贊淑英,向淑英表示了這個意思。
“其實也說不上什麼進步,不過我近來讀書稍微認真一點。從前心裏煩得很,總有事情來分心,我又想不開。如今我稍微看得清楚些了,所以也能夠專心讀書,”淑英微微一笑,聲音清朗地答道。她的眼睛很明亮,臉上露出安靜的表情。
“二小近來的確氣
好得多,精神也好,”劍雲欣慰地說,他的臉上也現出了喜
。
“不錯,二近來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她近來高高興興,有說有笑,不再像從前那樣,動辄就做出愁眉苦臉的樣子。大概有什麼喜事要來了,”淑華帶笑地
嘴說。
“呸。哪個要你來說話?”淑英啐了一口含笑地責備道,“三,你幾時看見我做過愁眉苦臉的樣子?人家不像你,不管有事無事,只曉得笑笑鬧鬧,不說一句正經話。”
“我剛才說的不就是正經話?我們問陳先生,看你從前是不是常常愁眉苦臉,動辄就流眼淚?”淑華笑著不依地分辯道。
淑英略略紅了臉不作聲了。劍雲微微一笑,解圍似地說:“三小,你問我,我怎麼曉得?”
淑華噗嗤一笑,故意笑谑地說:“陳先生,你也幫她欺負我,我不答應。”
劍雲窘得答不出話來,一張臉馬上變得通紅,他掙紮了半晌才口吃地說道:“三小,我沒有欺負你,我說的是真話。”
“陳先生,你不要理她,她在跟你開玩笑,”淑英憐惜地對劍雲說。但是她並不曾了解劍雲的心情。淑華自然也不了解它,她奇怪劍雲爲什麼會現出這樣的窘相。劍雲卻以爲淑華猜到了他的心思,所以他張惶失措地紅了臉。
“三,你也太頑皮了。陳先生是我們的先生,你不該跟他開玩笑,”淑英又正
地對淑華說,但是她的眼角眉尖也還帶著笑意。
劍雲還沒有答話,淑華就裝出生氣的樣子說:“好,你們兩個都欺負我,我不要聽你們說話,我走了。”她說完就拿起書,頭也不回地走出房去。
“三小。”劍雲惶恐地站起來喚道,他以爲淑華真的生氣走了。
“陳先生,你不要睬她,她是假裝的,”淑英含笑地提醒劍雲道。
劍雲驚疑地掉頭看淑英,他看見淑英的安靜的微笑,才放心地坐下來。但是他的心還跳得很厲害。他和淑英兩個人面對面地坐在一間屋裏,他覺得他有機會對她說許多話,那些話是一天一天地堆積起來的,他時時想對她說,卻始終找不到他自己所謂的“機會”。但是現在這個機會來了時,他又覺得自己不能夠選擇適當的話,不知道應該先說哪一句才好。
她的每一注視,在她也許是無目的的,然而他卻覺得她的眼光看透了他的心;于是他的一切話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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