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琴就睡在淑英的房裏。街上三更鑼響的時候,覺民和淑華都散去了。接著響起了尖銳的汽笛聲,電燈光漸漸地暗淡下去。翠環已經預備了清油燈,淑英便擦燃火柴,剛把燈草點燃,電燈就完全滅了。隔壁房裏的挂鍾突然響起來,金屬的聲音在靜夜裏敲了十一下。
房裏剩了琴和淑英兩人。琴坐在書桌前藤椅上隨意地翻看一本書。淑英慢步走到右邊連二櫃前面,把煨在“五更”上的茶壺端下來,斟了一杯茶,掉頭問道:
“琴,要不要吃茶?”
琴回過頭看淑英,微微地點頭答道:“給我一杯也好。”她站起來放下書走去接茶杯。
淑英本來要給她端過去,現在看見她走來,便站著不動,等她來了,說聲:“你當心燙,”就把杯子遞給她,然後掉頭去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你每天什麼時候睡?”琴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捧在手裏,忽然問道。她走回到藤椅前面坐下了。
“總是十二點鍾光景,有時候要到一點鍾,”淑英順口答道,便端起茶杯走回到書桌的右端,在窗前那把烏木靠背椅上面坐了。
琴有點驚訝,就帶著憐惜的眼光去看她。淑英背了燈光坐著。琴看不清楚她的臉,不過覺得有一對憂郁的眼睛在眼前晃動,琴的心被同情打動了,便關心地說:“爲什麼睡得這樣晏?看書也不必這樣熱心。你太用功了。”
淑英歎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才答道:“我哪兒說得上用功?我不比你,我看書也不過是混時候罷了。其實晚上不看書早睡,也睡不著。躺在上總要想好多事情,越想越叫人苦惱。他們都說我變了。……我想我的
情的確太懦弱。然而我又有什麼辦法呢?”她的聲音帶著悲戚的調子絕望地抖了一陣。月光從窗外窺進來,但是在清油燈光下淡了,只留下一點影子在窗臺上。
“二表,”琴愛憐地喚了一聲。她接著說下去:“你不該這樣想,一個十七歲的姑娘就悲觀,你不害羞嗎?你從前的確不是這樣。你不該整天胡思亂想,無端地自尋煩惱,無怪乎他們要說你變了……”
“然而不止是我變了,許多人、許多事情都變了,”淑英悲聲地打岔說。“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想不悲觀,然而環境不允許你,你又待怎樣?譬如陳家——”她剛說到這裏就住了口。她覺得心裏一陣難受,便站起來,走到琴的身邊輕輕地按住琴的肩頭,換過話題說:“我心裏悶得很。琴,你陪我出去走走。”
“這夜深,還往哪兒去?”琴掉過頭看她一眼,觸到她的愁苦的眼光。琴的心也被攪亂了,便伸出右手去捏淑英的那只手,半央求半安慰地說:“二表,你應該寬心一點。不要再到外面去了。夜晚外面冷。還是好好地睡罷。我們在
上多談一會兒也是好的。”
“不,我心裏煩得很,”淑英皺了皺眉說,她的臉紅紅的,兩只鳳眼裏露出了深的苦惱。“也許我今天不該吃酒,到現在我還覺得臉上發燒,不曉得要怎樣才好。我一時不能夠靜下心來。琴,你就陪我出去走走罷。”她說著就央求地拉琴的膀子。
“好,我就陪你出去走走。”琴同意地站了起來。她注意到淑英只穿了一件夾襖,覺得有些單薄,便說:“你應該多穿一件服,外面恐怕很涼。”
“不要緊,我裏面穿得有緊身,”淑英答道。但是她也從櫃裏取出一件夾背心套在夾襖上面,又拿了一件夾背心給琴,要她也穿上。然後兩個人輕手輕腳地掩上房門,走到外面來。
夜很靜。月亮已經偏西了。天空中嵌著無數片魚鱗似的白雲。天井被月光照亮了一大半。她們穿過天井,站在桂堂前。桂堂兩邊房屋都是寂然無聲。對面一排房間也隱在黑暗裏,只有在周氏的後房內一團微弱的燈光從黃窗帷裏透出來。那裏還有唧唧哝哝的話聲。
“大舅母還沒睡覺,”琴低聲說。“她大概在同大哥、三他們談閑話,”淑英小聲回答。她們輕輕地走出了角門,走過淑華的窗下,忽然聽見後面起了腳步聲,她們站住回過頭去看。翠環正走著快步子追上來,看見她們回頭,便低聲喚道:“二小
,你們這夜深還走哪兒去?”淑英看見翠環,略爲一怔,但忽然有了主意,就問道:
“翠環,太太睡了嗎?”
“太太、老爺都睡了。我到二小房裏,看見你們不在那兒,才跑出來找你們,”翠環低聲答道,她帶了關切和好奇心望著淑英,不知道她們這夜深還要做什麼有趣的事情。“你來得正好。你跟我們到花園裏頭去走走,”淑英忽然高興地說道。
“還要去?難道你今天還沒有耍夠?”琴驚訝地說了這兩句,瞅了淑英一眼,也就不再說話來阻止了。
翠環聽見淑英說要到花園裏去玩,心裏很高興,馬上悄悄地帶笑說:“那麼,我去打個燈籠來。”
“你不要回去,怕驚動了老爺、太太反而不好,”淑英連忙阻止道。“我們就這樣走。橫豎有月亮,我們也看得見路,”她說著就挽起琴的膀子向前走了。翠環高興地跟在後面。
“二表,怎麼你這一會兒又忽然高興起來了?我看你近來太使
,我應該勸勸你,”琴覺得她有點了解淑英的心情,她更爲淑英擔心,就說了這些話。
“琴,你不曉得。我一會兒笑一會兒哭,我覺得都是假的。我每天每夜都像在做夢一樣,我常常忘記了我自己。我今天不敢想明天,”淑英傷感地在琴的耳邊說,把身子緊緊地偎著琴,好像想從琴那裏得到一點溫暖似的。
琴借著挂在牆壁上的油燈的微光去看淑英的動人憐愛的瓜子臉,這張臉上罩了一片愁雲。眉尖蹙著,鳳眼裏含著一汪淚。這愁容似乎使淑英的臉顯得更美麗了。這種淒哀的美,在淑英的臉上琴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使她忽然想起了一個死去的人。這眼睛同眉毛跟那個人的明明是一樣。“梅,”她幾乎要叫出了這個名字。于是死去的好友錢梅芬的影子在她的眼前一晃。她的心也有些酸痛了。同時淑英的話又隱約地在她的耳邊響起來。爲什麼今天淑英說話也像那個人?這念頭使她在悲痛之外又感到驚懼。但是她還能夠控製自己的感情。她憐惜地、聲音帶了點顫動地對淑英說:“二表
,怎麼我才說兩三句話就使你傷感起來?你不應該這樣想。你的確變得多了。你爲什麼不相信你自己?難道我們就不能夠給你幫一點忙,不能夠給你分一點憂?你有話盡管說出來,讓我們大家商量,不要藏在你一個人的心頭,只苦了你自己。”
琴的這番話,尤其是琴說話的調子使淑英感動,這是她不曾料到的,然而現在卻意外地來了。琴說得那麼自然,那麼有理。琴似乎了解她的深心,所以琴的話也能觸到她的深心。先前的一刻她的心上還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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