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春第32節上一小節]現在還在他的腦子裏磨擦。他的心上剛剛劃了一道新的傷痕,他再不能忍受任何的打擊了。他的傷口在發痛,克明的話刺激著它。他想:又是一個周伯濤,又是一個蕙。這樣的悲劇似乎就沒有終結的時候。但是他覺得這應該終結了。他不能夠再擠在中間做一個幫凶。他雖然在克明的面前不敢做出什麼舉動,他雖然在表面上恭敬地聽克明講話,但是他的心反抗起來了。殺人不見血的辦法甚至會激怒最溫良、最懦弱的心。他先前不久還想到維護高家的名聲,現在不僅對舊禮教起了憎恨,他對克明也起了厭惡之心。他不能夠再忍耐地靜聽克明的重複的言語和陳腐的議論,他也受不了克明的那種傲慢的態度。他終于帶著不滿意的口氣說:“我去對劍雲說就是了。不過送束修一層倒可不必。他雖然家境不寬裕,不過要他白白拿錢他也不肯的。他也不在乎這一點錢。”
“好,就由你去辦,”克明不知道覺新的話有刺,倒爽快地吩咐道。他看見覺新轉身走了,便又喚住覺新,說道:“啊,我忘記對你說,二女下定的日期我已經看好了,冬月初十,是個好日子。陳克家要明年春天接人,我也答應了。你看好不好?”
覺新勉強做出笑容說了兩句敷衍的話。他嘴裏說“好”,心裏卻詛咒這個決定。他害怕克明再挽留他,因此他把話說完便逃避似地慌忙走了。在路上他仿佛聽見淑英的淒慘的哭聲。其實淑英的聲音並不能夠達到他的耳邊,這是他的幻覺。
他的良心在折磨他。
回到自己的房間,覺新發見衆人還在那裏等他。他們懇切地問起淑英的消息。覺新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完全告訴了他們。他不先發表自己的意見,卻等著衆人說話。他知道他們會發表種種的議論。
“想不到三爸會討厭我。我自然只有聽從三爸的話。我不來也可以,不過二小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劍雲絕望地低聲呻吟道。
“陳先生,你不要不來。我還要讀英文,我是不怕的。”淑華賭氣地大聲對劍雲說。
“三爸並沒有說討厭你,”覺新看見劍雲的痛苦的表情,覺得不忍,就這樣辯明道。
“這也是一樣的。總之二小要被送進火坑去了。我從前總以爲事情還有轉機。現在才曉得是一場空。我昨天還聽說陳克家的兒子爲了爭一個女人跟別人打架。太不成話了。”劍雲搖搖頭說。
“你也曉得這件事情?”覺民氣惱地問。
“我這個消息是可靠的,”劍雲痛苦地答道。他忽然把眼光停留在覺民和覺新的臉上,帶了一點希望地問道:“難道你們真的就想不到一個法子?”
覺民和覺新都不說話。覺民臉沈,好像在跟別人生氣;覺新無力地搖著頭,唉聲歎氣。淑華受不住這種沈默,她又想起淑英。她看見芸在這屋裏沒有事情,便拉著芸的膀子說:“芸表
,我們到後面看二
去。她不曉得哭成什麼樣子了?”芸聽說是去看淑英,她也願意,便立刻答應了。淑華還要拉琴同去。琴卻推口說有事情,等一會兒才去。淑華只得同芸一起推開門簾走了。
“大表哥,你看這件事情還有挽回的余地沒有?”琴等淑華們走遠了,忽然正地問覺新道。
“沒有了,”覺新苦惱地搖頭答道。“這回事弄得很糟。四爸又在旁邊說過話。而且下定日期已經擇定了,又說明年春天要接人。縱使三爸回心轉意允許二讀書,也只有幾個月工夫,有什麼用
?我也想不到別的辦法。”覺新伸起手去搔他的頭發,從他的頭上落下少許頭屑來。他正因爲想不到拯救淑英的辦法而苦惱。
“那麼我們應該動手了,”覺民果斷地嘴道。
“是的,再不能遲疑了,”琴會意地點頭答道。
“你們在說什麼?”覺新驚問道。劍雲也不明白那兩句話的意義。
“你不記得三弟的辦法?”覺民提醒覺新道。
“啊,”覺新猛省地吐出了一個字。他後來又沈吟地說:“這個辦法恐怕行不通。女人比男人困難得多。”
“不管困難不困難,我們已經預備好了,”覺民驕傲地說。
“真的?”劍雲忽然驚喜地問道。
“我想我們不會失敗的,”琴鎮靜地微笑道。
“而且今天知道了蕙表的結局以後,即使會失敗,我們也要試一試。總之,我們並不是任人宰割的豬羊,”覺民激動地說,近似殘酷的微笑在他的嘴邊露了一下,馬上就消失了。
“輕聲點,會給人聽見的,我們到裏面屋裏去說罷,”覺新擔心地說。衆人果然依他的話轉入內房去了。他等大家坐定後便低聲問覺民道:“真的到三弟那兒去?”
覺民點點頭低聲答道:“我已經同三弟商量好了。這裏一動身就打電報給他。”
“還是坐船?一個人怎麼走?”覺新不放心地追問道。
“船隨時都可以包到的。我們本來預備讓她明年春天漲的時候走,但是現在來不及了。我們臨時會找人送她到重慶,”覺民很有把握地說。
“我看同路的人成問題。萬一事情辦不好,那倒把二害了。總之,先要有個可靠的人,才能夠實行你們的辦法,”覺新仍然不放心地說。
“大表哥的話也有點道理。我們應該找一個很可靠的人把她送到上海,三表弟會來接她。這個人現在還沒有找到。可惜我一時又走不了;不然我同她一起走倒很好,”琴點頭說。
她也想不出一個適當的人來。
“你萬不能陪二走。這樣姑
以後就過不到清靜的日子了,”覺新連忙提醒琴道。
“送二到上海去的人倒是不容易找的,好些朋友都有事情,一時抽不出身來,”覺民沈思地自語道。
“那麼我送二小去好不好?我在省城裏橫豎沒有什麼事情,”劍雲忽然紅著臉自告奮勇地說。他畏縮地望著覺民,心裏十分激動,他害怕覺民會把這個他盼望了好久的機會拿走。
“陳先生,你真的願意?”琴不等覺民說話便驚喜地問道。
“琴小,只是不曉得你們肯不肯相信我?不曉得我配不配?”劍雲膽怯地說。他害怕一下子他就會落進黑暗的深淵裏去。
“陳先生,你爲什麼這樣客氣?你肯去,那是再好沒有的了。我曉得你會把二表當作自己的
看待的,”琴感動地說。她欣慰地微笑了。
“好,這件事情就拜托劍雲罷。我們信得過你,”覺民懇切地說。
“我不曉得應該怎樣感謝你們才好,”劍雲感激得差不多要掉下淚來,聲音顫抖地說。“那麼讓我賭個咒。”
“陳先生,快不要這樣,我們信得過你,”琴連忙阻止道。
“劍雲送二去也好。不然,若是二
走了,三爸一定會找劍雲的麻煩,”覺新
嘴說。
“覺民,你們的辦法固然好。但是二小不比覺慧。萬一她一走,三爸追問起來,又怎樣辦?他報告到官廳去,他會打發人四
找尋我們,說不定會在半路上把我們找到的。那豈不是更糟嗎?”劍雲聽見覺新的話,忽然收斂了喜
擔心地說。他的決心有點動搖了。
“你放心,三爸跟四爸他們不同,他不會這樣做。他平素最愛面子,自己又是有名律師,而且他常常在外面吹他的家風如何如何。如果遇到這種事情,他絕不會聲張出去。你想要是外面的人都曉得高家二小逃走了,三爸以後哪兒還有臉面見人?即使把人找了回來,陳克家也不會要這樣的媳婦了。那豈不是更丟臉的事?我可以斷定三爸不會做這種傻事情,”覺民很有把握地說。這個問題已經被他反複地思索過了。
“那麼三爸又怎樣辦呢?他不會白白地讓二小走掉就算了,”劍雲疑惑地問道。
“不會?哼。”覺民忽然捏緊拳頭站起來,他的臉上又一次露出了殘酷的微笑,他嘲諷地說,“我看他至多不過大發幾頓脾氣,跟三嬸吵幾次架,對外面說死了一個女兒就完了。難道他還有別的辦法?”
“你這個想法真不錯。我萬料不到你一個人悄悄地想得這樣周到,看得這樣清楚。三爸的脾氣的確如此。他如果知道劍雲同二一路走,我也會挨他幾頓罵。不過也不要緊。劍雲也用不著懷疑了,”覺新欽佩地稱贊覺民道。他的憔悴的愁顔忽然開展地笑了,他感到一陣複了仇似的痛快。
“並不是我一個人想出來的,我早同朋友們商量好了。而且這一年來我天天在想,我天天在看,那許多許多的事情也夠把人教得聰明了。到了現在我可以說把他們都看得很清楚。
我受的那些氣,你受的那些氣,都不是徒然的。”覺民用低沈的聲音回答覺新道。他舉起捏緊的拳頭在空中猛然地劈下來,好像在打擊什麼東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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