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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雨電》第2節

第2小節
巴金作品

  [續霧雨電第2節上一小節]工作,工作,難道我們就只是爲著工作生活的嗎?不錯,我們要活下去繼續他的工作。可是那時候他的骨頭已經腐爛了。誰看見他的精神活起來?你看。”他伸出手去指著牆上的一張女人的照像。“這是我的瑤珠。她死了,她的精神也就死了。從前我每次回家稍微遲一點就要使她擔心,或者寫文章睡得晚一點,也要被她催好幾次。她關心我的飲食,關心我的yi服,關心我的一切。有時我不聽她的話,她就要流眼淚。可是現在她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我現在隨便做什麼事情,她都不能夠對我說一句話了。同樣,陳真常常說他有他的愛,有他的恨,他把愛和恨放在工作裏面,文章裏面,散布在人間。可是現在他所愛的還在受苦,他所恨的還在作惡,他自己就已經不存在了。我們看見誰受到他的愛,誰又蒙到他的恨來?黑暗,專製,罪嚴依舊統治著這個世界,可是他現在卻不能夠從墳墓裏爬出來說‘我反抗’的話了……我說我們的方法太迂緩了。不管我的身ti怎樣強健,有一天我也會像陳真那樣地睡在地下。在我的頭上,黑暗,專製,罪惡,那一切都仍舊繼續著狂歡,然而我到那個時候,連呻吟的力量也沒有了。這是不能夠忍受的。”他說到這裏,接連歎了兩口氣,再也說不下去,便又拿出一根紙煙燃起來用力狂抽著,一面走回到沙發跟前坐了下去。他坐得很快,好像跌倒在那上面一般。

  “你太興奮了,而且你太熱情了,”方亞丹誠懇地說,“我們從事革命工作的人,應該有一個冷靜的頭腦。你太熱情了,怪不得有人說你鹵莽,又有人說你是一個羅曼蒂克的革命家。

  要知道革命並不是一個政變,也不是一個奇迹,除了用你所說的迂緩的方法外,恐怕就沒有捷徑了。革命是不能夠速成的,所以我們必須忍耐。……”“是的,必須忍耐,”吳仁民大大地噴出了一口煙,冷笑道,“我知道你還會說:怎樣地著書,出刊物,闡揚真理,或者先到外guo去研究幾年,熟讀幾本厚書,或者甚至把畢生的精力耗費到舊書堆裏,然後自己寫出一兩本大書來,就相信這幾本書會造成一種精神的chao流來感動千千萬萬的人。我勸你不要再做這樣的夢。我告訴你,這許多年來李劍虹就做著這樣的夢,他見到一個青年就向一個青年鼓吹:應該怎樣讀書,怎樣研究學問,學習兩三種外guo文,到外guo去留學,今年到日本,明年到法guo,後年又到比guo,這樣跑來跑去把一個人的青春跑完了,就回到中guo來。回來做什麼?唱高調。因爲他們還不知道怎樣把販來的洋八gu應用到中guo社會上去。

  其實唱高調的那些人還是好的一種。這時候稍微有一點霧就會迷了他們的眼睛,升官發財在從前是他們所痛恨的,現在卻變成了可走的路了。這就是李劍虹的成績:他把一個一個有獻身熱誠的青年都送進書齋裏或者送到外guo去,他們在那裏把熱情消磨盡了才回到中guo來,或者回到運動裏來。一個一個的革命青年就這樣地斷送了。聽說你不久也要到法guo去。

  好,希望你好好地在那裏販點革命方略回來。”

  “我——我不一——一定……”方亞丹遲疑地分辯說,整個臉都變紅了。兩種思想在他的心裏交戰,他再也說不出第二句話。

  “不一定?”吳仁民譏諷地說,“就說不去,不更痛快嗎?

  老實告訴你,大學校,實驗室,書齋只會阻礙革命的精神。讀書愈多的人,他的革命精神愈淡保我以後不高興再在大學裏教書了。那些資産階級的子弟是沒有多少希望的,我們應當注意貧苦的青年,我們不必去替資産階級培養子弟。資産階級的子弟,好的至多不過做個學者。然而學者只會吃飯。我最不滿意李劍虹的,就是他開口學問,閉口讀書,他的理想人物就是學者。你想,拿書本來革命豈不是大笑話。我看不慣他拿‘讀書’兩個字*醉青年,把青年騙得到chu跑,所以我常常跟他爭吵。陳真責備我愛鬧意見,我知道這會使陳真痛心,然而我不能夠讓李劍虹去領導年輕人。”吳仁民說到這裏又拿出了一根紙煙。但是他並不去點燃它,卻用兩根指頭把它揉來揉去。

  方亞丹是比較相信李劍虹的,而且多少受了一點李劍虹的影響。他不能夠同意吳仁民的話,不過他多少了解吳仁民的心情,便不多說話,只說了一句:“你的成見太深了。”接著他又說:“我走了,後天再來看你。”他開了門,用很快的腳步下了樓梯,走出去了。這些聲音很清晰地送進了吳仁民的耳裏。

  “又是一個李劍虹的弟子,”吳仁民歎息地說了這一句,就不再作聲了。他把紙煙燃起來狂抽,同時又在想李劍虹究竟有什麼樣的力量使得一些青年對他那樣地信仰。他愈想,愈不能夠了解,同時愈感到自己的孤寂。

  門上起了重重的叩聲。

  “進來。”

  門開了,一個黃瘦的長臉伸進來,接著是穿藍布短衫的身子。

  “蔡維新叫我來拿稿子,”樸實的臉上露出了不自然的微笑。他站在吳仁民的面前。

  “啊,我倒忘記了。”吳仁民吃驚似地站起來,走到桌子跟前。“文章昨晚就寫好了,他原說今天早晨來拿的。”他在書堆裏找那篇文章。

  “今天早晨大家忙著開會都沒空,所以到現在才來拿。他還說紀念陳先生的文章要請你早些做好,”那個人客氣地說。

  吳仁民把文章找了出來,順手遞給那個人,一面說:“你拿回去罷。你告訴蔡維新,我明天去看他。我剛剛從陳先生的墳地上回來。”

  那個人並不就走,卻改換了語調問:“陳先生的墳已經做好了嗎?”他的眼光停在吳仁民的臉上。

  “做好了,蔡維新知道地方。”

  “我們要去看他。陳先生那樣好的人會碰到這種慘死……他ma的,我們要替他——”話沒有說完就被他咽住了。他急急地開了門出去。然而他沒有說出來的話,吳仁民已經懂得了。

  那個漢子的未完的話給吳仁民留下一線的希望,但是希望漸漸地又消失了。

  整個房間裏再沒有一點聲音。

  吳仁民在屋子的中央茫然地立了一陣,隨後又走到沙發跟前坐下去。他不再抽煙了。他的眼皮疲倦地垂下來。他終于忘記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

  一個黑影忽然站在他的面前。是一張瘦削的臉,臉上戴了一副寬邊眼鏡。

  “陳真。”他驚訝地叫道。

  黑影照常地坐在方桌旁邊一把椅子上,在書堆裏拿了一本書翻開來看。

  “你已經死了。我們今天才埋了你。”

  “那只是假象,我並沒有死。”黑影擡起頭看他,一雙射出綠se光芒的眼睛凝視著他的臉。那雙眼睛馬上又埋下去了。

  接著是一陣使人顫栗的慘笑。“我並沒有死,我是不會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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