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圍城第三章上一小節]他和蘇小兄
們遊戲“官打捉賊”,蘇小
和她現在已出嫁的
,女孩子們跑不快,拈著“賊”也硬要做“官”或“打”,蘇小
哥哥做了“賊”要抗不受捕,只有他是乖乖挨“打”的好“賊”。玩紅帽兒那故事,他老做狼;他吃掉蘇小
姊
的時候,不過抱了她們睜眼張口做個怪樣,到獵人殺狼破腹,蘇小
哥哥按他在泥裏,要摳他肚子,有一次真用剪刀把他
服都剪破了。他脾氣雖好,頭腦並不因此而壞。他父
信算命相面,他十三四歲時帶他去見一個有名的女相士,那女相士贊他:“火星方,土形厚,木聲高,牛眼,獅鼻,棋子耳,四字口,正合《麻
相法》所說南方貴宦之相,將來名位非凡,遠在老子之上。”從此他自以爲政治家。他小時候就偷偷喜歡蘇小
,有一年蘇小
生病很危臉,他聽父
說:“文纨的病一定會好,她是官太太的命,該有二十五年‘幫夫運’呢。”他武斷蘇小
命裏該幫助的丈夫,就是自己,因爲女相士說自己要做官的。這次蘇小
初到家,開口閉口都是方鴻漸,第五天後忽然絕口不提,緣故是她發見了那張舊《滬報》,眼明心細,注意到旁人忽略的事實。她跟辛楣的長期認識並不會日積月累地成爲戀愛,好比冬季每天的氣候罷,你沒法把今天的溫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積成個和暖的日。他最擅長用外
話演說,響亮流利的美
話像天心裏轉滾的雷,擦了油,打上蠟,一滑就是半個上空。不過,演講是站在臺上,居高臨下的;求婚是矮著半身子,仰面懇請的。蘇小
不是聽衆,趙辛楣有本領使不出來。
趙辛楣對方鴻漸雖有醋意,並無什麼你死我活的仇恨。他的傲慢無禮,是學墨索裏尼和希特勒接見小外交代表開談判時的態度。他想把這種獨裁者的威風,壓倒和嚇退鴻漸。給鴻漸頂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
統領的拍桌大吼,或德
元首的揚拳示威。辛而他知道外交家的秘訣,一時上對答不來,把嘴裏抽的煙卷作爲遮掩的煙幕。蘇小
忙問他戰事怎樣,他便背誦剛做好的一篇社論,眼裏仍沒有方鴻漸,但又提防著他,恰像慰問害傳染病者的人對細菌的態度。鴻漸沒興趣聽,想跟唐小
攀談,可是唐小
偏聽得津津有味。鴻漸准備等唐小
告辭,自己也起身,同出門時問她住址。辛楣講完時局看手表說:“現在快五點了,我到報館溜一下,回頭來接你到峨嵋春吃晚飯。你想吃川菜,這是最好的四川館子,跑堂都認識我——唐小
,請你務必也賞面子——方先生有興也不妨來湊熱鬧,歡迎得很。”
蘇小還沒回答,唐小
和方鴻漸都說時候不早,該回家了,謝辛楣的盛意,晚飯心領。蘇小
說:“鴻漸,你坐一會,我還有幾句話跟你講——辛楣,我今兒晚上要陪
出去應酬,咱們改天吃館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點半,請你們都來喝茶,陪陪新回
的沈先生沈太太,大家可以談談。”
趙辛楣看蘇小留住方鴻漸,奮然而出。方鴻漸站起來,原想跟他拉手,只好又坐下去。“這位趙先生真怪!好像我什麼地方開罪了他似的,把我恨得形諸詞
。”
“你不是也恨著他麼?”唐小狡猾地笑說。蘇小
臉紅,罵她:“你這人最壞!”方鴻漸聽了這句話,要否認他恨趙辛楣也不敢了,只好說:“蘇小
,明天茶會謝謝罷。我不想來。”
唐小沒等蘇小
開口,便說:“那不成!我們看戲的人可以不來;你是做戲的人,怎麼好不來?”
蘇小道:“曉芙!你再胡說,我從此不理你。你們兩個明天都得來!”
唐小坐蘇家汽車走了。鴻漸跟蘇小
兩人相對,竭力想把話來沖淡,疏通這
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氣:“你表
說話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聰明。”
“這孩子人雖小,本領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裏玩弄著呢!”——鴻漸臉上遮不住的失望看得蘇小心裏酸溜溜的——“你別以爲她天真,她才是滿肚子鬼主意呢!我總以爲剛進大學就談戀愛的女孩子,不會有什麼前途。你想,跟男孩子們混在一起,攪得昏天黑地,哪有工夫念書。咱們同亘的黃璧、蔣孟是,你不記得麼?現在都不知道哪裏去了!”
方鴻漸忙說記得:“你那時候也紅得很可是你自有那一種高貴的氣派,我們只敢遠遠的仰慕著你。我真夢想不到今天會和你這樣熟。”
蘇小心裏又舒服了。談了些學校舊事,鴻漸看她並沒有重要的話跟自己講,便說:“我該走了,你今天晚上還得跟伯母出去應酬呢。”
蘇小道:“我並沒有應酬,那是托詞,因爲辛楣對你太無禮了,我不願意長他的驕氣。”
鴻漸惶恐道:“你對我太好了!”
蘇小瞥他一眼低下頭道:“有時候我真不應該對你那樣好。”這時空氣裏蠕動著他該說的情話,都撲湊向他嘴邊要他說。他不願意說,而又不容靜默。看見蘇小
擱在沙發邊上的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蘇小
送到客堂門口,鴻漸下階,她喚“鴻漸”,鴻漸回來問她有什麼事,她笑道:“沒有什麼。我在這兒望你,你爲什麼直望前跑,頭都不回?哈哈,我真是沒道理女人,要你背後生眼睛了——明天早些來。”
方鴻漸出了蘇家,自覺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氣,不是兩小時前的春天門外漢了。走路時身輕得好像地面在浮起來。只有兩件小事梗在心裏消化不了。第一,那時候不該碰蘇小
的手,應該假裝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總太心軟,常迎合女人,不願觸犯她們,以後言動要斬截些,別弄假成真。第二,唐小
的男朋友很多,也許已有愛人。鴻漸氣得把手杖殘暴地打道旁的樹。不如趁早死了心罷,給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丟臉!這樣惘惘不甘地跳上電車,看見鄰座一對青年男女喁喁情話。男孩子身上放著一堆中學教科書,女孩子的書都用電影明星照相的包書紙包著。那女子不過十六七歲,臉化妝得就像搓油摘粉調胭脂捏出來的假面具。鴻漸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進之區,中學女孩子已經把門面油漆粉刷,招徕男人了,這是外
也少有的。可是這女孩子的臉假得老實,因爲決沒人相信貼在她臉上的那張脂粉薄餅會是她的本來面目。他忽然想唐小
並不十妝飾。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是已有男朋友,對自己的身
發生了新興趣,發現了新價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挂個鮮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唐小
無意修飾,可見心裏並沒有男人,鴻漸自以爲這結論有深刻的心理根據,合嚴密的邏輯推理,可以背後批q.e.d.的。他快活得坐不安位。電車到站時,他沒等車停就搶先跳下來,險的摔一交,虧得撐著手杖,左手推在電杆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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