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高山一重重裹繞著的城市,春天,好象空襲的敵機,毫無阻礙地進來了。說來可憐,這幹枯的山地,不宜繁花密柳;春天到了,也沒個寄寓。只憑一個
蒸悶的上元節,緊跟著這幾天的好太陽,在山城裏釀成一片春光。老晴天的空氣裏,織滿山地的忙碌的砂塵,烘在傍晚落照這中,給春光染上熟黃的暈,醇得象酒。正是醒著做夢、未飲先醉的好時光。
曼倩從日光留戀著的大街,轉進小巷。太陽的氣息早在巷裏斂盡。薄暮的春寒把她警覺,才知道迷迷糊糊地已到寓。路不知怎樣走的,兩
好酸。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使她腳痛,同時使她擔心;因爲她穿的高跟鞋還是前年路過香港買的,她到內地前最後的奢侈品。她懊悔沒有讓天健爲她雇了洋車回來。然而經過今天的事,她還能接受天健的獻殷勤麼?這不是對天健表示,他的舉動獲得自己事後的默許麼?天健要這般解釋的,他正是這種人!一面想著,曼倩疲乏地經過巷口人家,看見自己院子的那垛土圍牆。在這磚瓦稀罕的地方,土牆原是常事。但是比襯了鄰居的磚牆石牆,這個不自知寒窘的土牆曾使它的主婦好多次代爲抱愧。當初租屋時,曼倩就嫌這垛牆難看,屋主見她反對,願意減少租金;就爲這垛牆,這所屋反而租成了。到最近,她才跟土牆相安,接受了它的保衛。她丈夫才叔對于這粗樸的泥屏,不但接受,並且擁護、誇傲、頌贊——換句話說,不肯接受,要用話來爲它粉飾。每有新到的朋友上門,她總聽他笑呵呵說:“這圍牆看上去很古樸,住慣都市裏洋房的人更覺得別有風味,所以我一看就中意。同巷孩子又多,鄰居的白粉牆上給他們塗滿鉛筆字,還有畫啦!可是我這泥牆,又黑又糙,他們英雄無用武之地。上次敵機轟炸以後,警察局通知市民把粉牆刷黑。我們鄰居怕吃炸彈,拖泥帶
,忙個不了。只有我這圍牆是天然保護
,將就得過,省去我不少麻煩。否則,我們雇匠人來刷黑了,房東還是不肯認帳,我們得掏自己腰包。鄰居的圍牆黑了不多時,你看小孩子又縱橫倒豎用粉筆書畫滿了。只等于供給他們一塊大黑板,真不上算!”說到此,客人當然加進去笑;假使曼倩陪著招待,她出于義務地也微笑。才叔只忘記提起,小孩子們因爲他牆上無地下筆,便在他板門上大大小的寫了好多“徐寓”,多少仿著貼在門高
紅紙上他所寫那兩個字的筆意。這一點,新來的客人當然也不便補充。
曼倩推推門,雇用的本地老子在門裏粗聲大氣地問:“哪一個?”曼倩進來,順口問:“先生回來麼?”老
子答說還未。這是曼倩意料中的回答,然而曼倩今天聽了,心上一陣寬舒。她惴惴地怕才叔已先在家,會問她到哪裏去。她還沒想出撒一個最經濟而極圓滿的慌。當著他的面用話來騙他,比背了他做虧負他的事,似乎繁難得多。她明知近來本市一切機關爲防正午有空襲起見,延到三點後開始辦公,她丈夫要到上火後好半天才會回來。但是天下難保沒有意外,因爲她適才就遇到意外。真的,她今天午後和天健相見,沒准備有那樣的收場。不錯,她鼓勵天健來愛慕自己,但是她料不到天健會主動地強迫了自己。她只希望跟天健有一種細膩、隱約、柔弱的情感關系,點綴滿了曲折,充滿了猜測,不落言诠,不著痕迹,只用觸須輕迅地拂探彼此的靈魂。對于曼倩般的女人,這是最有趣的消遣,同時也是最安全的;放著自己的丈夫是個現成的緩沖,防止彼此有過火的舉動。她想不到天健竟那樣直捷。天健所給予她的結實、平凡的肉
戀愛只使她害怕,使她感到超出希望的失望,好比腸胃
弱的人,塞飽了油膩的東西。假使她知道天健會那樣動蠻,她今天決不出去,至少先要換過裏面的襯
出去。想到她身上該洗換的舊襯
,她還面紅耳赤,反比方才的事更使她慚憤。
曼倩到了家,穿過小天井,走進兼作客室和飯室的中間屋子,折入鋪磚的臥房。老子回到竈下繼續去煮晚飯;好象一切粗做的鄉下人,她全不知道
回來,該沏茶倒
去侍候。曼倩此刻也懶跟任何人對答。心上亂糟糟的,沒有一個鮮明輪廓的思想。只有皮膚上零碎的部分,象給天健吻過的面頰和嘴
,還不肯褪盡印象,一
宛如都各自具有意識,在周身困倦感覺之外獨立活動。舊式明角窗的屋子裏,這時候早已昏黑。曼倩倒願意這種昏黑,似乎良心也被著夜的掩庇,不致赤躶躶地象
殼的蝸牛,一無隱遁。她也不開電燈,其實內地的電燈只把暗來換去黑,仿佛是夜
給
沖淡了。曼倩在椅子上坐定,走路的熱從身子裏泛出來,覺得方才和天健的事簡直不可相信,只好比夢面上的浮雕。她想在
上和
歇一會,定定神;然而她畢竟是女人,累到這樣,還要換掉出門的
服才肯躺下。這皮大
快褪毛了,這襯絨旗袍顔
也不新鮮了。去年夏天以後,此地逐漸熱鬧。附隨著各
撤退的公共事業,來了不知多少的時髦太太和小
,看花了本地人的眼睛。曼倩身上從裏到外穿的還是嫁時
,未嘗不想添些時裝。然而她賠嫁的一筆款子,早充逃難費用,才叔現在的月入只夠開銷,哪有錢稱她心做
服呢?她
諒她丈夫,不但不向他要求,並且不讓他知道。是的,結婚兩年多了,她沒有過著舒服日子。她耐心陪才叔吃苦,把驕傲來維持愛情,始終沒向人怨過。這樣的妻子,不能說她對不住丈夫。
應該說,丈夫對不住她。在訂婚以前,曼倩的母就說才叔騙了她的寶貝女兒,怪她自己的丈夫引狼入室。曼倩的女伴們也說曼倩聰明一世,何以碰到終身大事,反而這樣糊塗。但是哪一個母
不事先反對女兒自由揀中的男人呢?少年人進大學,准備領學位之外,同時還准備有情人。在強迫寄宿的大學裏,男女間的隔離減縮了,而且彼此失掉家庭背景的襯托,交際時只認識本人。在學校裏,這種平等社交往往産生家庭裏所謂錯配。何況愛情相傳是盲目的,要到結婚後也許才會開眼。不過愛情同時對于許多學生並不盲目;他們要人愛,尋人愛,把愛獻給人,求人布施些殘余的愛,而愛情似乎看破他們的一無可愛,不予理會——這也許反證愛情還是盲目的,不能看出他們也有可愛之
。所以,男女同學不但增加自由配合的夫婦,並且添了無數被戀愛淘汰下來的過時獨身者,尤其是女人。至少她們沒有象曼倩肯錯配了誰!
曼倩是個不甚活潑的慢格兒。所以她理想中的自己是個雍容文靜的大家閨秀。她的長睫毛的眼睛、蛋形的臉、白裏不帶紅的面
、瘦長的身材,都宜于造成一種風韻淡遠的印象。她在同學裏出了名的愛好藝術,更使喜歡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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