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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麗思中國遊記》第5章

第2小節
沈從文作品

  [續阿麗思中國遊記第5章上一小節]在它前腰上豎一根大木,在它身後部加上一條尾巴,……再來上幾個穿青布短yi的麻陽漢子,那麼這東西便可順流而下逆流而上了。

  “這種漢子的數目,是從來無一個人數清楚有多少的,就是那專以抽取船捐的官家人也不知。他們的生活,只是象一個郵差,除了特別情形,能稍稍在自己家中呆三五天一月半月外,其他日子全是在所定下的地方來回跑路的。

  “從上面到下面,兩個地方相隔是幾百裏。有了這條河,又有這種船,因此那僻遠鄉鎮的上流人,就有機會講究一切生活上的舒服受用了。船從上流下,靠的是shui力,從下到上則又天生得有不少的結實精壯的漢子,來幫到把船用一條竹篾織成的纜子拉上。是的,我說的是這些男子漢,又精壯,又老實。這些人——或者說‘東西’,隨時隨地可以遇到,他們比狗還容易照料。只要一碗飯,他就幫你作工到晚,全不悭吝他的精力與汗shui。有了這種無價值的,爛賤的,永遠取用不竭的力量,來供給拖拉船舶用途,所以我請你相信,我們鄉下也並不缺少中guo文明的物質!那是說來不很容易使人相信的,就是從這些人身上,可以找得出牛馬一樣的氣力,只要他們一旁努力一旁唱歌。”

  阿麗思說道:“這個我真不信,我聽你剛才唱那歌,倒象是可以催眠,至多唱到五次我就會把眼睛閉好不再說話,我敢打賭!”

  請大家如阿麗思所想,就算儀彬姑娘的確聽到了她這話吧。因爲儀彬姑娘接著又唱了一個歌。這歌是另外一種腔。歌聲只是一種俨如用力過度的呻吟,迸裂著悲憤的情緒。阿麗思心想:這是與俄guo伏爾加河上的船夫歌一樣東西罷。儀彬姑娘卻告她這並不是一樣,這原因要儀彬姑娘說也說不出,可是阿麗思倒相信了,因爲中guo不能成俄guo,是自然的事。即或說總有那麼一天,這些唱歌拉纖的,忽然全ti也發瘋,也隨便殺人,也起來手拿木棒竹竿同法律與執行法律的大小官以及所有太太小jie算賬,但不知到什麼時候這一天才會到!並且誰一個人願意這日子來到?作官的,經商的,甚至于中guo此時許多種乞丐,就沒有人相信這是一個生前的恐懼,來把它放在心上。也沒有人敢希望這個日子來到:就因爲這日子來雖終要來,還未曾來到以前,一些人不安分作活平空來希望這個,那就應當死了。

  這裏一章原是談預備的,且看怎樣來預備吧。

  儀彬姑娘告訴阿麗思,第一件事是,預備聽到這個歌聲時不能去疑心這與伏爾加河上的歌聲有關。第二件事,預備明白她不能同這類東西說話,這原由是照中guo禮節,小jie們沒有與船夫說話的可能。照新的情形,一個外guo人,除非俄guo派來的,便不會隨便與苦力談論到生活及其他。第三,她又告阿麗思預備一張英guo護照或一張日本護照。因爲新近中guo各地長官又重新與英日拜了把子,帝guo臣民全是上賓,稍有疏忽便可以由本guo公使抗議重懲該地長官,不比過去一個時代了。

  儀彬姑娘說到第四,“阿麗思,我告訴你,假若坐到船上,你眼看到一群赤膊流汗唱著那種可憐的歌的漢子中一個,忽然倒到河坎上死去,你萬千不要大驚小怪。這是頂平常的事!

  他們這樣的死去,這一船,同這一群拉船的人,不過稍稍休息一下,搜搜他身上有無一點零錢,隨即就得離開他上一個灘了。爲這平常事情耽擱三點五點鍾,出錢雇船的人可不答應的。他們的同夥,就全不奇怪到晚上泊船時少一個人或少兩個人。他們不是不知道,你應明白也有兩父子或兩兄弟在一chu的,可是一死也就完事了。生前就全不曾算人的,死後當然更不足道!你應得預備莫多口。你若把這個話問同船人,他們將笑你外guo人的眼淺。凡是一個到我們的省份去的人,就是去傳教,名分是秉承了上帝意旨,救人靈魂的牧師,他一到了那裏三年兩年,便也明白人類的同情,在那裏是雖並不缺少,不過全都象用錢一樣不得不悭吝了。一個習慣如此,則lang費‘悲憫’一類東西于無價值的死人身上,比將金錢揮霍到吃鴉片煙上頭還不應該!(吃煙爲那裏青年人一種常識,比住上海的人說英guo話還普遍,這卻是順便說及,也應預先知道,免得到船上以後奇怪。)”儀彬姑娘又告阿麗思第五件事,預備裝馬虎。“你不裝馬虎可不成,我qin愛的阿麗思。若是在船上,你見到兵,不拘一個或一群,他把船上一個中guo客人架去,不必用何種理由,你也得裝作不知道這回事一樣,好讓這些副爺輕輕快快在這客人身上找一筆錢,省得那些兵士恨你。你看到一個稅關辦事人與船主舞弊,你得作爲不知道,知道也認爲平常之至,才是道理。因他們爲來到這局上,是花錢向政府運動來的,若是單只靠每月一點點薪shui,就需要許多年才能撈回本錢了。況且這事上頭也知道,正因爲辦事的舞弊賺錢,也才有第二個人下月花更多的錢買這美缺。稅關舞弊越大,則一省管理財政的長官個人收入越大。你的船,到半途,見到同行一幫的另一只船,被土匪搶劫,頂好是裝馬虎。他既不搶你就不必管,這是送船軍隊也如此的。某一只船被搶,只是某一個船主不給護送船只副爺頭目的錢,所以就有土匪探聽得很明白,隨時隨地打搶,在別一船上的兵士還望到這情形好笑。這並不算他們副爺的責任,因爲他不給錢,副爺們遇到這光圖惜費的船主,早先就警戒了他,說是沒有錢便不負責任的。又如在路上,見到了兩岸土匪,能裝馬虎則可以省了許多心驚膽戰機會。凡是在先護船軍隊不與沿河土匪商洽妥當,這一幫船便不敢開船。船既能開,則土匪與軍隊已談判得很好,除了那不曾送護船副爺頭目錢的船不算數,其余大小船隨便灣泊在土匪shui營盤附近,也不會被搶劫了。”

  儀彬姑娘又告阿麗思,假若是在先已聽到傩喜先生談過“喽羅”“保標”“買路錢”等等名字,那就應預備把些條款的新名詞全弄明白,省得到後“帶過”(帶過是那裏人全懂的,意思是負罪,儀彬特別又解釋過了)。

  阿麗思聽到一番話,才懂到在船上七百三十九樣的忌諱,落碼頭整一百樣的手續,吃東西四十七樣的方法,以及……她如今只預備走了。又象在先那麼在家中盡呆候傩喜先生出發一樣,日子覺長了一點,卻難過了一點。凡是她所能想到預備的,如象明白一切情形以外,還應拿點蝦子給那些鄉下人送禮——一種稀有的重禮!你又可以買一點兒肥皂之類放在身邊——這個你不妨在有人問到時多說一點價錢,甚至于如……全由自己與儀彬姑娘幫同打算到了。人家說“一切全預備得很好”,這話一點也無語病!

  阿麗思小jie希望,儀彬姑娘一見到她二哥,就會說,“阿麗思已一切預備妥當,請立即出發這一個荒遠的旅行。”儀彬姑娘當真這一天下午就去同二哥談了。那個瘦青年,卻要先聽聽儀彬替阿麗思指點過的是些什麼事,害得這小mei子又把自己曾與阿麗思很詳細談過的事複述一遍。

  考語是“詳細之至”。

  儀彬的二哥同儀彬姑娘說:“我還想不到,近幾年來,這一條路上又多加了一半新事情,在我出家鄉那年,若是你相信我的記憶同你一樣好的話,那我至多也只數得出三百七十樣!”他這數字是指儀彬姑娘與阿麗思談到的“忌諱”的。我們很明白,在這一條短短shui程上,每年的戰亂,全得這些帶兵官來來去去,加上了許多從前不會有的規矩,這並不算奇怪!若是我們在別一意義上,承認“多”比“少”爲對,那這就可以作新聞傳誦,值得用若幹專門外guo記者,費不少筆墨來寫通訊的地方情形,給一個外guojie見到,也是本guo人對于文化足以自豪于白種人的一個極好機會!

  還有應說的,是關于阿麗思小jie在心裏,預備怎麼去見見這個行將引她去到中guo內地玩的儀彬那個二哥一次。她以爲一個同伴,而且又是這麼凡事得需要他照料的同伴,在預備上路以前,若不先應當相熟得同傩喜先生一樣,那麼以後如何稱呼,如何談話,倒是一件費神的事了。

  阿麗思曾把這個意見好好的問過與她隔一層板子談話的儀彬姑娘,這姑娘卻想不到這回事。她沒有恰當的回答,只在她爲阿麗思設想時,告阿麗思,“下次有空時,我將使你知道我二哥過去的生活。”表示要阿麗思相信她沒有空,她把兩只手與一個下巴擱在阿麗思住的房頂上,隨即便琅琅讀起法文來了。

  儀彬姑娘的發憤讀法文,這便是將來到法guo去的一種“預備”。也虧阿麗思能想到這個,才對于儀彬姑娘答非所問的情形全不介懷,不然阿麗思就會“預備”這友誼分裂的享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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