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個做軍官的六弟上年到上海時,帶來了一個小小勤務兵,見面之下就同我十分談得來,因爲我從他口上打聽出了多少事情,全是我想明白終無法可以明白的。六弟到南京去接洽事情時,就把他暫時丟在我的住,這小兵使我十分中意。我到外邊去玩玩時,也常常帶他一起去,人家不知道的,都以爲這就是我的弟弟,有些人還說他很象我的樣子。我不拘把他帶到什麼地方去,見到的人總覺得這小兵不壞。其實這小孩真是
面得出衆的。一副微黑的長長的臉孔,一條直直的鼻子,一對秀氣中含威風的眉毛,兩個大而靈活的眼睛,都生得非常合式,比我六弟品貌還出
。
這小兵乖巧得很,氣派又極偉大,他還認識一些字,能夠看《三演義》。我的六弟到南京把事辦完要回湖南軍隊裏去銷差時,我就帶開玩笑似的說:“軍官,咱們倆商量一下,打個交道,把你這個年輕人留下給我,我來培養他,他會成就一些事業。你瞧他那樣子,是還值得好好兒來料理一下的!”
六弟先不大明白我的意思,就說我不應當用一個副兵,因爲多一個人就多一種累贅。並且他知道我脾氣不大好,今天歡喜的自然很有趣味,明天遇到不高興時,送這小子回湘可不容易。
他不知道我意思是要留他的副兵在上海讀書的,所以說我不應當多一個累贅。
我說:“我不配用一個副兵,是不是?我不是要他穿軍服,我又不是軍官,用不著這排場!我要他穿的是學校的製服,使他讀點書。”我還說及“倘若機會使這小子傍到一個好學堂,我敢斷定他將來的成就比我們弟兄高明。我以爲我所估計的絕不會有什麼差錯,因爲這小兵決不會永遠做小兵的。可是我又見過許多人,機會只許他當一個兵,他就一輩子當兵,也無法翻身。如今我意思就在另外給這小兵一種不同機會,使他在一個好運氣裏,得到他適當的發展。我認爲我是這小兵的溫室。”
我的六弟聽到了我這種書生意見,覺得十分好笑,大聲的笑著。
“那你簡直在毀他!”他很認真的樣子說。“你以爲那是培養他,其中還有你一番好意值得感謝。你以爲他讀十年書就可以成一個名人,這真是做夢!你一定問過他了,他當然答應你說這是很好的。這個人不止是外表可以使你滿意,他的另外一方面做人,也自然可以逗你歡喜。可是你試當真把他關到一個什麼學校裏去看看,你就可以明白一個作了三年勤務兵在我們那個野蠻地方長大的人,是不是還可以讀書了。
你這時告訴他讀書是一件好事,同時你又引他去見那些大學教授以及那些名人,你口上即不說這是讀書的結果,他仍然知道這些人因爲讀了點書才那麼舒服尊貴的。我聽到他告我,你把他帶到那些紳士的家中去,坐在軟椅上,大家很熱和氣的談著話,又到學校去,看看那些大學生,走路昂昂作態,仿佛家養的公
,穿的
服又有各種樣子,他乍一看自然也很羨慕,但是他正象你看軍人一樣。就只看到表面。你不是常常還說想去當兵嗎?好,你何妨再去試試。我介紹你到一 個隊伍裏去試試,看看我們的生活,是不是如你所想象的美,以及旁人所說及的壞。你歡喜談到,你去詳細生活一陣好了。
等你到了那裏拖一月兩月,你才明白我們現在的隊伍,是些什麼生活。平常人用自己物質愛憎與自己道德觀念作標准,批評到與他們生活完全不同的軍人,沒有一個人說得對。你是退伍的人,可是十年來什麼也變了,如今再去看看,你就不會再寫那種從容放蕩的軍人生活回憶了。戰爭使人類的靈魂野蠻粗糙,你能說這句話卻並不懂它的真實意思。”
我原來同我六弟說的,是把他的小兵留下來讀書的事,誰知平時說話不多的他,就有了那麼多空話可說。他的話中意思,有笑我是十足書生的神氣。我因爲那時正很有一點自信,以爲環境可以變更任何人,且有點覺得六弟的話近于武斷了。我問他當了兵的人就不適宜于進一個學校去的理由,是些什麼事,有些什麼例子。
六弟說:“二哥,我知道你話裏意思有你自己。你正在想用你自己作辯護,以爲一個兵士並不較之一個學生爲更無希望。因爲你是一個兵士。你莫多心,我不是想取笑你,你不是很有些地方覺得出衆嗎?也不只是你自己覺得如此,你自己或許還明白你不會做一個好軍人,也不會成一個好藝術家。
(你自己還承認過不能做一個好公民,你原是很有自知之明!)人家不知道你時,人家卻異口同聲稱贊過你!你在這情形下雖沒有什麼得意。可是你卻有了一種不甚正確的見解,以爲一個兵士同一個平常人有同樣的靈魂這一件事情。我要糾正這個,你這是完全錯誤了的。平常人除了讀過幾本書學得一 些禮貌和虛僞世故外,什麼也不會明白,他當然不會理解這類事情。但是你不應當那麼糊塗。這完全是兩種世界兩種階級,把他牽強混合起來,並不是一個公平的道理!你只會做夢,打算一篇文章如何下手,卻不能估計一件事情。”
“你不要說我什麼,我不承認的。”我自然得分辯,不能爲一個軍官說輸。“我過去同你說到過了,我在你們生活裏,不按到一個地方好好兒的習慣,好好兒的當一個下級軍官,慢慢的再圖上進,已經算是落伍了的軍人。再到後來,逃到另外一個方向上來,又仍然不能服從規矩和目下的社會習俗謀妥協,現在成了個不文不武的人,自然還是落伍。我自己失敗,我明白是我的格所形成,我有一個詩人的氣質,卻是一個軍人的派頭,所以到軍隊人家嫌我懦弱,好胡思亂想,想那些遠
,打算那些空事情,分析那些同我在一
的人的
情,同他們身分不合。到讀書人裏頭,人家又嫌我粗率,做事馬胡,行爲簡單得怕人,與他們身分仍然不合。在兩方面都得不到好
,因此毫無長進,對生活且覺得毫無意義。這是因爲我的
質方面的弱點,那當然是毫無辦法的。至于這小副兵,我倒不相信他依然象我這樣子悲劇
。”
“你不希望他象你,你以爲他可以象誰?還有,就是他當然也不會象你。他若當真同你一樣,是一個只會做夢不求實際只會想象不要生活的人,他這時跟了我回去,機會只許他當兵,他將來還自然會做一個詩人。因爲一個人的氣質雖由于環境造成,他還是將因爲另外一種氣質反抗他的環境,可以另外走出一條道路。若是他自己不覺到要讀書,正如其他人一樣,許多人從大學校出來,還是做不出什麼事業來。”
“我不同你說這種道理,我只覺得與其把這小子當兵,不如拿來讀書。他是家中舍棄了的人,把他留在這裏,送到我們熟人辦的那個××……
虎雛《虎 雛》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