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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雛》《黔小景》

第2小節
沈從文作品

  [續虎雛《黔小景》上一小節]自言自語說著:“晴了,晴了,我昨天做夢,也夢到今天會晴。”有許多鄉下人,在落春雨時都只夢到天晴,所以這時節,一定也有許多人,在向另一個人說他的夢。

  他望著客人把腳洗完了,趕忙走到房裏去,取出了兩雙鞋子來給客人。那個年青一點的客,一面穿鞋一面就說:“怎麼你的鞋子這樣同我的腳合式!”

  年長商人說:“老弟,穿別人的新鞋非常合式,主有酒吃。”

  年青人就說:“伯伯,那你到了省城一定得請我喝一杯。”

  年長商人就笑了:“不,我不請你喝。這兆頭是中在你討媳婦的,我應當喝你的喜酒。”

  “我媳婦還在吃nai咧。”同時他看到了他伯伯穿那雙鞋子,也似乎十分相合,就說:“伯伯,你也有喜酒吃。”

  兩個人于是大聲的笑著。

  那老人在旁邊聽到這兩個客人的調笑,也笑著。但這兩雙鞋子,卻屬于他在冬天剛死去的一個兒子所有的。那時正似乎因爲兩個商人談到家庭兒女的事情,年青人看到老頭子孤孤單單的在此住下,有點懷疑,生了好奇的心。

  “老板,你一個人在這裏住嗎?”

  “我一個人。”說了又自言自語似的,“嗳,就是我一個人。”

  “你兒子呢?”

  這老頭子這時節,正因爲想到死去的兒子,有些地方很同面前的年青人相象,所以本來要說“兒子死了,”但忽然又說:“兒子上雲南做生意去了。”

  那年長一點的商人,因爲自己兒子在讀書,就問老板,在前面過身的小村子裏,一個學塾,是“洋學堂”還是“老先生”?

  這事老板並不明白,所以不作答,就走過shui缸邊去取shui瓢,因爲他看到鍋中的米湯漲騰溢出,應當取點米汁了。

  兩個商人靎了鞋子,到門邊凳子上坐下,望到門外黃昏的景致。望到天,望到山,望到對過路旁一些小小菜圃(油菜花開得黃澄澄的,好象散碎金子)。望到踏得稀爛的那條山路(估晴過三天還不會幹)。一切調子在這兩個人心中引起的情緒,都沒有同另外任何時節不同,而覺得稍稍驚訝。到後倒是望到路邊屋檐下堆積的紅薯藤,整整齊齊的堆了許多,才詫異老板的精力,以爲在這方面一個生意人比一個農人大大不如。他們于是說,一個跑山路飄鄉商人不如一個農人好,一 個商人可是比一個農人生活高。因爲一個商人到老來,生活較好時,總是坐在家裏喝酒,穿了龐大的山狸皮襖子,走路時搖搖擺擺,氣派如一個鄉紳。但鄉下人就完全不同了。兩叔侄因爲望到這些幹藤,到此地一錢不值,還估計這東西到城裏能賣多少錢。可是這時節,黃昏景致更美麗了,晚晴正如人病後新愈,柔和而十分脆弱,仿佛在微笑,又仿佛有種憂愁,沈默無言。

  這時老板在屋裏,本來想走出去,望到那兩個客人用手指點對面菜畦,以爲正指到那個土堆,就不出去了。那土堆下面,就埋得有他的兒子,是在這人死過一天後,老年人背了那個屍身,埋在自己挖掘的土坑裏,再爲他加上二十撮箕生土做成小墳,留下個標志的。

  慢慢的夜就來了。

  屋子裏已黑暗得望不分明物件,在門外邊的兩個商人,回 頭望到竈邊一團火光,老板卻癡坐在竈邊不動。年青人就喊他點燈,“老板,有燈嗎?點個火吧。”這老人才站起來,從竈邊取了一根一端已經燒著的油松樹枝子,在空中劃著,借著這個微薄閃動的火光去找取屋角的油瓶。因爲這人近來一 到夜時就睡覺,不用燈火也有好幾個月了。找著了貯桐油的小瓶,把油倒在燈盞裏去後,他就把這個燃好的燈,放到竈頭上預備炒菜。

  吃過晚飯後,這老人就在鍋裏洗碗,兩個商人坐在竈口前,用幹松枝塞到竈肚裏去,望到那些松枝著火時,訇然一 轟的情形,覺得十分快樂。

  到後,洗完了碗,只一會兒,老頭子就說,應當去看看睡chu,若客人不睡,他想先睡。

  把住chu看好後,兩個商人仍然坐在竈邊小凳子上,稱贊這個老年人的幹淨,以爲想不到chuang鋪比別chu大店裏還好。

  老人說是要睡,已走到他自己那個用木頭隔開的一間房裏睡去了。不過一會兒,這人卻又走出來,說是不想就睡,傍到兩個商人一同在竈邊坐下了。

  幾個人談起話來,他們問他有六十幾,他說應當再加十 歲去猜。他們又問他住到這裏有了多久,他說,並不多久,只二三十年。他們問他還有多少qin戚,在些什麼地方,他就象爲哄騙自己原因的樣子,把一些多年來已經毫無消息了的qin戚,一一的數著,且告訴他們,這些人在什麼地方,做些什麼事。他們問他那個上雲南做生意的兒子,什麼時候回來看他一次,他打量了一下,就說:“冬天過年來過一次,還送了他雲南出的大頭菜。”

  說了許多他自己都不甚明白的話,自己爲什麼有那麼多話可說,使他自己也覺得今天有點奇怪。平常他就從沒有想到那些qin戚熟人,也從不想到同誰去談這些事,但今天很顯然的,是不必談到的也談到,而且近于自慰的謊話也說得很多了。到後,商人中那個年長的,提議要睡了,這侄兒卻以爲時間還太早了一點,托故他還不消化,要再緩一點。因此年長商人睡後,年青商人還坐到那條板凳上,又同老頭子談了許久閑話。

  到末了,這年青商人也睡去了,老頭子一面答應著明天早早的喊叫客人,一面還是坐在竈邊,望著竈口的閃爍火光,不即起身。

  第二天天明以後,他們起來時,屋子還黑黑的,到竈邊去找火媒燃燈,希奇得很,怎麼老板還坐在那凳上,什麼話也不說。開了大門再看看,才知道原來這人半夜裏死了。

  這兩個商人到後自然又上路了。他們已經跑到鄰近小村子裏,把這件事告給了村子裏人,且在住宿應給的數目以外,另外加了一點錢。那麼老了一個孤人,自然也很應當死掉了,如今恰恰在這一天死去,幸好有個人知道,不然死後到全身爬得是蛆時,還恐怕不會被人發現。鄉下人那麼打算著,這兩個商人,自然就不會再有什麼理由被人留難了。在路上,他們又還有路上的其他新事情,使他們很自然的也就忘掉那件事了。

  他們在路上,在雨後崩坍的土坎旁,新的翻起的土堆上,發現印有巨大的山貓的腳迹,知道白天這地方是人走的路,晚上卻是別的東西走的路,望了一會兒,估計了一下那腳迹的大小,過身了。

  在什麼樹林子裏,還會出人意外發現一個希奇的東西,懸在迎面的大樹枝桠上,這用繩索兜好的人頭,爲長久雨shui所淋,失去一個人頭原來的式樣,有時非常象一個女人的頭。但任何人看看,因爲同時想起這人就是先一時在此地搶劫商人的強盜,所以各存戒心,默默的又走開了。

  路旁有時躺得有死人,商人模樣或軍人模樣,爲什麼原因,在什麼時候死到這裏,無人過問,也無人敢去掩埋。依然是默默的看看,又默默的走開了。

  在這條官路上,有時還可碰到二十三十的兵士,或者什麼縣裏的警備隊,穿了不很整齊的軍服,各把長矛子同發鏽的快槍扛到肩膊上,押解了一些滿臉菜se受傷了的人走著。同時還有些一眼看來尚未成年的小孩子,用稻草紮成小兜,裝著四個或兩個血淋淋的人頭,用桑木扁擔挑著,若商人懂得規矩,不必去看那人頭,也就可以知道那些頭顱就是小孩的父兄,或者是這些俘虜的夥伴。有時這些奏凱而還的武士,還牽得有極膘壯的耕牛,挑得有別的家裏雜用東西。這些兵士從什麼地方來,到什麼地方去,奉誰的命令,殺了那麼多人,從什麼聰明人領教學得把人家父兄的頭割下後,卻留下一個活的來服務?這都象早已成爲一種習慣,真實情形誰也不明白,也不必須過問的。

  商人在路上所見的雖多,他們卻只應當記下一件事,是到地時怎麼樣多賺點錢。因爲這個理由,所以他們同稅局的稽查驗票人,在某一種利益相通的事情上,好象就有一種希奇的“友誼”或諒解必須成立。如何達到目的,一個商人常常在路上也很費思索的。

  一九三一年十月十日

……

《虎雛》全本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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