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石子船還 鄉上一小節]也不是同船主只是近于示威的樣子大聲的說不許這船開行。
“你爲什麼要生氣?”我冷冷靜靜的從書堆中站起來問他。
“你跟我到局裏去說,你是共産。”
聽到這種說話我只覺得好笑,我先已經從守城兵士方面知道駐此地的長官是誰了,我想這事情很不好辦,不如還是我就上岸去,看看這人如何治我。我一面還想就借此見見這局長。我想凡是做局長的人,縱不是××地方熟人,但總也不至于如此無理胡鬧了,我就答應他就到局裏去也無妨。這人在氣下,也不再加以考慮,一把拉著我,我就隨到這人上衙門打官司了。
到了稅局我坐在一個用申報紙裱糊的門房裏,許多局丁在窗下望我。那個人,大約是已到上房禀告長官去了,我心中稍稍著急,因爲恐怕局長不在衙門,我還不知道要在此拘留多久,使船主人放心不下。
事情很巧是一個說××地方話的局丁進到我的房裏來監視我。這是一個中年人。他自己坐到一旁吸煙。吸了一會,他才開口問我爲什麼不服檢查。
一聽到聲音我就知道他是同鄉了。
“你是××人嗎?”
“是呀。”他答應了,對我很驚異,因爲我的聲調同他是一個樣子。我即刻就說:“我也是。你們局長是誰?”
“局長張××,旅部的參謀長。”
“是張××!”
“是。”
“你局長在不在這裏?”
“才來,稽查上去報告你的事去了。”
“他告我什麼?”
“他說你不服檢查。”
我就問他這裏檢查些什麼,這人大約還不知道有共産,說:“稽查是要錢,大約你不知道,沖突了,所以才到這裏來。”
上面,忽然有人高聲喊叫提人上來,不久我即被這鄉帶上去見局長了。我先以爲還得坐堂,誰知是到局長房中去。
沒有見局長面之前,我站在房外天井中,看到一個大魚缸,石山上有玉簪花開得動人,缸中有金魚,極清,還有蛐蛐叫,聲音極好。我聽到裏面房中有人咳嗽說話,不久一個人在房門口問,來了麼,來了帶進來。于是我就被人帶到局長房中了。我站在近房門
,稍稍顯得拘束,這拘束是不習慣那房中空氣而起。
局長在上靠著吃鴉片煙,那稽查站在一旁,若非那局丁先說這是張某,我是不會想到這個人就是十年前又無用又愛鬧綽號老三的張××了。那局長大人,經過了一些時間,才慢慢的把目光轉到我身上。望到我以後,大約記起了做官的必需的
統,忽然露出威嚴了。
“姓什麼,從哪裏來?”
“大人,我是到××去的。”
“我不問你去。”
他說不問,我就正好,一句話也不說了。
“姓什麼?”這稽查又幫到問,還以爲我不明白這局長的問話,一面,不待我回答,他就向局長再來說我不服檢查的經過,只看到這局長點頭,我心中覺得好笑。
“你爲什麼不服檢查?”他還是那樣盛氣淩人,遇到一個平常人,這時應當發抖了,我卻泰然坦然。
“……”我不做聲,笑。
大人有點生氣了,更威嚴了,腰伸直了,睜目對我望著,意思似乎這是在用一種懾服人的手段。我還是默然堅持下去,看他作官的還有些什麼本領,我是一進房已認清這人是張老三了。
呆一會,大家全沈默了,我在這時只聽到外面天井裏的蛐蛐叫。
大人變計了,吼稽查,搜我的身上。我再不說話可不行了。我說:“大人,你不是老三嗎?你是太威風了。你這對待班長的方法太不客氣了。”
“……”這次應當是他沈默了。
我又說:“你瞧你真了不得,做局長!參謀!你預備把××哥怎麼辦?”
他愕然的四顧,如被雷打。他又看看我,我卻一味嬉笑。
這聰明人,福至心靈,做了官,記憶並不壞,我的聲音,我耳邊的一粒痣,被他看出我是誰了。本來是鞋子掉在地下,腳還挂在沿,他的腳即刻找著了鞋子,走到我身邊,就捏著我的手,把另一手擱到我的肩上。
“懋哥!是你!你才怪!我竟混蛋混到這樣子了!”
我笑著:“大人認得我出了,好眼睛!”
“好眼睛!你這人,把我當成什麼東西!你不自己上來一定要我派人抓你來,好主意!”
“你們這稽查大人很不壞,對于過路人真客氣!”
我已爲這局長讓到沿坐下了,這稽查暈頭暈腦紫脹了臉兒還站在那裏不走,局長這時才象記起還有一個稽查在旁邊。
局長望到這人了,“你狗肏的,跟我滾出去呀!”
這稽查大人,忽然跪到我面前不起來了。“先生救命,我瞎眼了。”他還磕頭,一味告饒,因爲這人知道回頭還有苦吃。
在先這稽查的聲勢,我倒有方法抵擋,這一來可把我窘倒了。我望到這忽然矮了半截的漢子,真爲他難過。本來我還很覺得這人該好好吊到稅局前桅上去打一頓,到這時,見到這軟弱情形,倒開口不得了。
這漢子,見我無言語了,又用膝走向局長,請求開恩。局長卻生氣虎虎吼道:“滾你的,不要在此胡鬧!——來人,把這渾蛋吊起,回頭送到旅部去。””
外面窗下已有不少的人在屏息潛聽,聽到局長生氣喊人,大家就在外面嗻的同聲答應著。過了一會進來一個馬弁模樣的青年揪了那漢子出去,到那漢子出去以後,我才能過細的望到房中一切陳設。
我一面喝茶一面看壁上的字畫,局長把煙膏用鋼簽蘸著向燈上烤,咝咝的響。我又望到他燒煙,覺得我是置身到一個新的世界中的人了。因爲外面天井中蛐蛐的聲音,把年青時的舊夢勾起,我想起這局長往年無賴的故事,就仿佛我如今只是做夢,稍過一陣我就會仍然是住在上海租界上亭子間流汗寫兩塊錢一千字的人,不由得不輕輕歎了一口氣。
說了無數的話,瓜子呀,茶呀,點心果呀,來了一堆。
到後我就跟到這朋友到旅長衙門了。見過旅長了,這朋友先是不說出我的姓名,也盡這做旅長的人猜,到底旅長不比局長頭腦,還不必我說話,稍稍出了一會神,就認出我是誰了。
我們于是就又照例的捏手喝茶吃點心,在極其歡暢的空氣中談了兩點鍾。他向我說他今天太歡喜了,擺酒接風,把同鄉故人一起請來,我在七個老朋友中間坐著首席,這中間有兩個人據說是因我來才開的酒戒,我雖然不能喝酒,也就不能辭今天這一醉了。
在第二天醒來時,我睜開眼睛,原來睡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好好的六個箱子作兩列疊起在頭,房中小條桌上安置有一個
白
素燒瓷瓶,瓶中
得是兩枝玉簪花,及一枝秋蘭,我以爲這仍然是夢,就仍把眼睛閉上,等候這夢醒回。
作于一九二九年
……《石子船》還 鄉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漁”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