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石子船一日的故事上一小節]了。他也這樣想到了,若是更多知道這人一點呢,于自己是決無害的。但平時疏于同人交際的他,病態的怯弱自卑,常常使他與本來是熟人的也益相遠,缺少友誼成立的方便,所以一禮拜來除了間或同小孩子笑笑以外,並不曾同這家中人有更多接近
。今天是星期日,那一家男子不出門到辦公
去,晉生君,在樓梯邊與男子碰了面,兩方客客氣氣的點著頭。這時男子正從樓上到下面去,拿了一個镔鐵壺,預備提
,晉生君卻剛從馬路上散步回來。晉生君用著一種略有鄉下人風味的樣子,作著平常的客氣話語:“不出門麼?”
“是是,今天星期。”
“看來好象是忙得很。”
“是這樣的,時間規定了,沒有辦法。”
象是無話可說,兩人于是沈默了。然而好象誰也不想到這裏作爲結束,誰也不願點頭走開,稍過一陣,那男子,忽又說道:“晉生先生你好象不怎樣忙。”
晉生君聽到這生人稱呼他的名字,不由得不稍稍詫異的望這男子,男子也明白這個了,就說:“從送信的人那裏,才知道先生就是晉生先生,真是久仰了。早想過來請教談談,又恐怕使先生不方便。搬到這裏來同晉生先生在一個房子住倒真是難得的好機會,只是小孩子多,成天吵吵鬧鬧,真是非常抱歉了。”
男子說了,極其拘謹的微笑著,望到晉生君。
晉生君聽到這話,先是也拘謹的微笑著,到後來聽說到抱歉了,就說:“那裏那裏,孩子多,熱鬧一點,我頂歡喜有孩子。”
稍停,又說:
“孩子象是四個,真可以說是有福氣。大的有七歲八歲了嗎?”
“有八歲了。”
“聽先生聲音,好象是四川。”
“晉生先生聽得出了,正是,家是在重慶上去的。晉生先生象是××××人,這幾年來真出了不少豪傑。”
“這幾年那地方死人比別的地方多。”
“是的,犧牲到這上面是很多的,××人能夠犧牲,也好象×××能夠做官一樣,是土地問題。”
“到過××麼?”
“沒有。從前在北京讀書,倒認識不少××人,全都象能幹事,有作爲樣子。”
“先生是住過北京了,念書到北大,師大呢?”
“不是,我到過法大,那時是法政專門,八年前事了。晉生先生好象是也住到北京很久。”
“有五年的光景,北京是比這地方方便一點,對我們這種人生活相宜。”
“真是的,北京是好地方,那裏住公寓,欠半年火食房租賬是平常事情,似乎那裏人懂藝術一點。”
“好象是那樣,一到這來,我就感到無辦法了。”
“我還以爲晉生先生應當在上海住很好房子,生活在很舒服的家庭中了,所以當那天先生不在家,送信的拿信來時,我還不甚相信後樓住的就是先生。許多人不信先生是這樣子過著日子的,真是笑話了。”
“這也很平常,我是太不中用了,照新式說法是人落了伍,一個落了伍的人,追逐不上時代,小至于服也象趕不及時代,不配說是年青人,所以就這樣馬馬虎虎活下來了。”
“大作不是很有銷路嗎?”
“那已不是自己的東西,全歸做生意的人了。”
“好象很多呢,快有二十種了吧。我的妻,她是歡喜讀晉生先生的作品的,她好象就買得有十四種。”
“……”
照例聽到有人歡喜讀這文章,不拘這話是出于誠實或應酬,晉生君總忽然感到窘迫,啞口無言的。因爲自己總以爲文章全只是爲同那類善于經營的書店主人論字數錢來寫的,不拘內容,字數多則得錢也多,這樣的辦法,不應當再有人來把它當著一本書讀的了。但很不容易對付的,就是偏偏這類文章總有機會得到一種出于意外的美譽,因此晉生君更覺得容易在爲難情形下啞口了。
晉生君不說話了。那男子就又說道:
“近來開書店的象都發了點財。”
晉生君說:
“這是應當的,他們有錢,有錢就可以做這種事。現在在上海,要靠到他們大老板生活的,人也很不少呢。”
“怎麼不喊口號‘打倒’。”
說到這樣象是笑話的男子,第三個孩子從上面喊爹爹,聽到喊聲了,這做爹爹的就擡起頭同三層樓的孩子說話。
“怎麼樣?”
“二哥要橘子,口幹。”
“沒有橘子可買,貴!”
“說買去。”
這男子便順著孩子的口氣,做著做爹爹的人和氣的神氣,說:“好吧好吧,我就出門去看。(一面回過頭來,同晉生君笑。)小孩子真是麻煩人,今天二小兒病了,發燒,口幹,不能起來,做父真不容易。”
晉生君不好說什麼話。他望到這大學畢業生的家庭情形,把平時要女人戀愛的癡全明白了。他就想,這人或者也是因戀愛得來的太太,看這太太能夠這樣好
格,一面照料到四個兒女一面還看新書就可知了。但是他不明白,爲什麼一個大學畢業生,一個有職業的人,一個家庭會紛纭雜亂到這樣子。並且看男子也並不象無用的人,何以就不能把一個家庭弄得更象樣一點?
那男子,見晉生君不說話,以爲晉生君要上樓做事了,就側身站到二樓亭子間轉角讓晉生君。
“回頭再談吧,只要不妨礙晉生先生工作,既然住在一,談話的日子多著哩。”
“好好,回頭再談。……自己提,不用娘姨麼?”
“她象太忙了,倒不如自己這樣作方便一點。這地方倒方便,哈哈,再見再見。”
這時,晉生君已走上樓到房中了,這男子,橐橐橐橐踏著樓梯,直走到廚房管旁去。稍過一陣,于是聽到嘩嘩放
到壺中的聲音了,再過一陣,又聽到橐橐橐橐一級一級沈重的聲音上樓梯了,晉生君坐到桌邊,聽到聲音,好象忽然把這聲音同法政大學聯想在一邊,非常不協調,就覺得自己是無用的人,在夢想生活上,也覺得這是一種不敢擔負的事情,而別人卻勇敢的擔當一切,應當有著硬漢子那樣稱謂的豐富生活了。
因爲樓梯上的一談,這男子,從外面爲孩子把橘子買回,不久就到晉生君房中的沿坐下了。他才知道男子姓陸,太太姓金。談了將近一點鍾近于孩子氣的話,各人都象很合適難得,尤其是晉生君,從男子方面,發現了許多堅固這新的友誼的理由存在。因此晉生君,知道了男子雖在
內最高學府得著畢業的憑證,如今在上海卻只做著一個機關中每月六十元月薪的辦事員,太太則從女高師學校出來就作了兒女的母
,年複一年,兒子益多只在作母
一件事情上消磨這日子了。男子去了,晉生君就在想象中,經曆這男子生活中憂郁。聽到姓陸的男子說是每天到辦公
去,就是抄寫一點公文,造造月報,與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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