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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管閑事的人》喽羅

沈從文作品

  “好,你做得真好!”說話的是個小夥子,臉兒白的,身個兒在他年齡上算起來是高了點,但這山竹筍子抽條樣的發育,卻形成了他的美觀。他是在誇獎我哩。

  什麼樣東西做得真好?我不說,看大家猜。

  有人會說這是在討論文章。不是的。關于這人同我的一切,到此時,本身已成一段故事了。讓我來說這個故事吧。

  那時我正在用一把笨重方頭鑿子雕琢一個木人頭。我不瞞你們,在過去我的某一時代中,我對于一個木匠的興趣,是比拿筆真要感到好玩許多的。若果機會給了我另一條路,也許我這個時節,已在我們鄉下做了多年專門雕佛像的大師傅了。我承認我的才能若果是向雕刻那條路走去,比之于做文章也還容易見好一點的。這不是自吹。但是,到如今,你就送我一把德guo式的精致方頭鑿,一段削得四四方方材料合式的洋橡樹,我可不能雕成木傀儡的樣子了。時間隔久了,我把我的手藝全丟了。如今我是只能拿筆來雕這社會各樣面孔形象的一個人,且總雕得不如意。我想起過去,真有點兒慘。

  我是一匹肥羊,別的人是這樣硬派下來的,其實並非征求了我同意。正經話,我成了“肥羊”了。這名詞,象有點滑稽。每到冬天我們住在北京不拘那一塊地方,不是都可以見到一群或一只毛長長的身ti胖胖的綿羊麼?有些人,無事閑著悶得慌,走到東四、西四或別的有小館子的門前,不是就有殺羊剝皮的熱鬧給瞧一個飽麼?我就是那類羊。雖然我身ti還比如今瘦小很多,但人家是把我當羊看待的。不一定剝皮,也不一定要殺,但只一種,吊上山來。家中不出錢,可不成。其實照我的意思,象近來常常因了館子不賒賬的緣故,終日要挨餓,到了節期又得躲到街上去,怕見寓中掌櫃的臉孔,倒不如那時在山上做肥羊,受他們喽羅善意的款待,每日用白煮ji湯泡大米飯吃,日子好過的多多了。我相信,除了少數賣鹵ji鋪子中的人或者比我多吃了些ji以外,我敢說,我那年吃的白ji比任何人都多!每日吃,過早是,午飯是,晚飯是,消夜也是,一直吃五個多月。若是家中不即贖我,恐怕我還要吃一百兩百ji,那是無疑的。我不明白別一個被山上大王硬派爲肥羊的人,關在山上時,是不是也有這樣款待。

  實在說,結果,家中只花五百串錢就放我下山轉回家。照近來ji的市價來作價,以每日一公一母兩只ji來算,我就已經扳本了。就是住公寓,半年來,也就不止此區區數目。還有一件事,我得在此說說的,下山回到家時,家中人見到都說我胖了許多。被人當成羊看待,漸吃漸胖也是平常事。不過我的朋友住醫院三個月,出來瘦得象猴子,使我想起另一世界,又不禁神往。我是想找一句兩句俏皮一點的話來批評這肥羊生活的,半天卻覺得竟無一chu能令人引起壞的印象。山上大王氣派似乎並不比如今的軍官大人使人怕;喽羅也同北京洋車夫差不多,和氣得要你一見了他就想同他拜把弟兄認qin家,這我有什麼法子可想?我不是不明白我們做百姓的人,在過去,有被縣太爺冤枉打了二十個板子,爬起身以後,還應叩一個頭,說是“謝老爺恩”;直到如今,也有隨時頌揚政府官吏的義務。諷刺了guo家委任的官吏有罪,誇獎落草的英雄便有暗中宣傳什麼化的嫌疑。

  但我沒有法。當時我家中不敢請官家爲我報仇,只是怕麻煩官家,並無別的用意。如今,我倒很願意先籌這一筆款子,送到山上去,請他們收容我,夥食比先前開得稍差一點倒無妨,倘若是還有這樣一個地方的話。五百串南錢,按最近北京洋價折合,約在一百二十五塊錢左右,這比我住五個月公寓用的房飯錢還要少好多。就是到西山臥佛寺一類地去避暑,也未見得有那山上的涼爽。我眼前一點兒咳嗽病,一到那有大王住的山上去,也會自然而然告痊的。算起來,真是太劃得來了。並且若是這種招待所在北京附近設得有,我還要勸我的幾個朋友不妨也去祝因爲這樣一來,不單我們便利,也省得警察廳許多的麻煩——做肥羊的人一多,公寓中住的人就會少,公寓中人一少,清查容易,就不怕再隱藏革命dang了。……有了,我得說我的故事,筆一縱,就溜到別的事上去,類乎在同法律開玩笑,這是不對的。要我管理一枝筆,不如管理一把鑿的容易,我才說過了。請你們看我雕的木傀儡吧。

  這是一段柚子樹。我在那上面刻了一個半身像。我暗中是傳照朱五哥(二大王的名稱)臉孔下手的,不過臉部刻成時,我就覺得這全不象他,與田大哥(大大王的名稱)反相近了。相近,也不過鼻子同眉毛部分略相近而已。然而一爲三傩見到時,就大聲的笑,說是“簡直是大哥”。不久其他幾人全知道了,圍攏來看的結果,硬說是爲大哥雕就的。ti貼人情的本能我是存在的,我將計就計,便說是特意描著大哥刻就的,不很象,但改正一下或者就對了。

  當大王讓我在他吃飯的時節在他面前取樣時,我把大王鼻子耳朵口及下chun的線全給修正了。這一來,我想著我以後會成一個雕刻家,我高興的很。我把家中母qin同大jiejie忘記了,只一心一意雕那段木頭。我相信,設或當到那時像還不完工,家中就已派了幫工老廖來贖我,我願不願走還無把握的。

  眼看頭是大ti一定了,我就用力把那段木頭按到膝上去,刻畫肩部的yi襟。大哥頭上原是挂有一條銀鏈子,我又小心小心去雕浮起那頸鏈。看的喽羅比我還出神,尤其是三傩兩兄弟,都不離開我,鑿子一有毛病,三傩就差派四傩去磨。一個外山喽羅來到這裏時,三傩就從我手上攫過那段木頭去給人家欣賞,我從這中就得一些比喊我爲少爺以上的qinti己稱呼。

  “三哥,你莫鬧他羅,”四傩每每這樣爲我抵抗他三哥。這四傩,就是我所說的那個白臉小夥子。我們是同村子人,先可不相識,到山以後他卻介紹他自己給我。算是監視我,實際上是比家中看牛小子還馴善,凡事同我在一起。他生來說笑的天才,卻不爲在山上做了喽羅而失去。就是手同腳,也一點不見得同一個普通鄉下人兩樣。雖是破舊的卻幹淨的yi裳,把袖子卷起到肘以上,配上那副蒼白的常有笑容的臉,我想起一個表弟弟,簡直全都象。這小子,我一見他心裏就似不受用。若是要研究我生活的全ti,我是怎樣認識美同愛,我老實的說,就是他。由他身上我開了我自己生命的大門,放愛情進心中了。想來還使人忸怩。在我同他到一chu,有一次,因爲上樹去摘林檎子,我抱了他上到樹桠去,我覺得我是用抱一個妻的章法去抱他才應如此的。我私下就紅了臉。至于他,是不是也在愛我,可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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