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雨後及其他第一次作男人的那個人上一小節]。
女人把羞恥完全擲到作娼的頭上,于是自己便是完人了。
其實這完人,心的罪孽是造得無可計量的。熱情殺死在自私手中,這樣人還有驕傲,這驕傲其實便是男子給她們的。她們要名教作什麼用。不過爲活著方便罷了。娼也是活。但因爲無節製的公開增加了男子的憤怒,反占有的反抗,使專私的男子失了自專心,因此行著同樣爲活的本分,卻有兩樣名稱而且各賦予權利與義務了。男子是這樣在一種自私心情中把女子名分給布置下來的,卻要作娼的獨感到侮辱,這是名教在中的勢力。據說有思想的女人是這樣多,已多到一部分純然自動的去從軍,作軍閥戰士之一員,另一部分又極力去作姨太太,娼妓的廢除也日益喊得有勁,是辦得到的事麼?
所謂女子思想正確者,在各樣意義上說話,不過是更方便在男人生活中討生活而已。用貞節,或智慧,保護了自己地位,女人在某些情形下,仍不免是爲男人所有的東西。
使女人活著方便,女人是不妨隨了時代作著哄自己的各樣事業的。雄辯能掩飾事實,然而事實上的女人永遠是男子所有物。
說到娼,那卻正因爲職業的人格的失墜,在另外一意義上,是保有了自己,比之于平常女人保有的分量仿佛還較多了。
其一,固然是爲了一點兒錢,放蕩了,但此外其一,放蕩豈不是同樣放蕩過了麼?把娼的罪惡,維持在放蕩一事上,是無理由的。
這時的他,便找不出何等理由來責備面前的女子。女人是救了他,使他證實了生活的真與情慾的美。倘若這交易,是應當在德行上負責,那男子的責任是應比女人爲重的。可是在過去,我們還從沒有聽到過男子責任的。于此也就可見男子把責任來給女子,是在怎樣一種自私自利不良心情上看重名分了。
女人的身,這時在他手上發現的,倒似乎不是詩,不是美的散文,卻變成一種透明的理智了。
過去的任何一時節,想到了女人,想到了女人于這世界的關系,他是不會找到如此若幹結論的。
她醒了。
先是茫然。凝目望空中。繼把眉略皺,昨夜的回憶返照到心上了。且把眸子移身旁,便發現了他。
她似乎在追想過去,讓它全部分明,便從這中找出那方法,作目下的對付。
他不作聲,不動,臉部的表情是略略帶愧。這時原是日光下!
她也仿佛因爲在光明下的難爲情了,但她說了話。
“是先醒了麼?”
“是醒過一點鍾了。”
她微笑著,用手摟了他的腰,這樣便成一個人了,她的行爲是在習慣與自然兩者間,把習慣與自然混合,他是只察覺得熱情的滋補的。
“爲什麼不能再睡一會兒?”
“也夠了,”他又想想,把手各滑去,“你是太美了。”
“真使你歡喜麼?我不相信。”
“我哪裏有權使你相信我?不過你至少相信我對女人是陌生的,幾幾乎可以說是——”“我不懂你,你說話簡直是做文章。”
“你不懂麼,我愛你,這話懂了麼?”
“懂是懂了,可不信。男子是頂會隨口說假話的。”
“你說愛我我倒非常相信,我是從不曾聽女人在我耳邊說愛我的。”
女人就笑。她倒以爲從她們這類人口上說出的話,比男人還不能認真看待。
她是愛他的。奇怪的愛,比其他情形下似乎全不相同。
因爲想起他,在此作來一些非常不相稱的失了裁的行爲,成爲另外一種風格,女人咀嚼這幾乎可以說是天真爛漫的愛
,她不免微笑。她簡直是把他當成一個新娘子度過一夜。一種純無所私的衷情,從他方面出發,她是在這些不合規矩的動作上,完全領受了的。
在他的來此以前,她是在一種純然無力的工具下被人用,被人吃。這樣的陳列在俎上席上,固然有時從其他男子的力上也可以生出一點炫耀,一點傾心,一點陶醉,但她還從來不知道用情慾以外的心靈去愛一個男子的事。
她先不明白另外一種合一的意義,在情慾的恣肆下以外可以找到。
在往常,義務情緒比權利氣質爲多,如今是相反的。雖然仍免不了所謂“指導”的義務,可是,“指導別人”與“相公請便”真是怎樣不同的兩件事呀!
她開始明白男子了。她明白男子也有在領略行爲味道以外的嗜好,(一種刻骨的不良的嗜好呵!)她明白男子自私以外還可以作一些事,她明白男子想從此中得救者,並不比世界上沈淪苦海想在另一事上獲救的女人爲少。
至于她自己,她明白了是與以前的自己截然相反。愛的憧憬的自覺,是正象什麼神特意派他來啓發她的。
因此,她把生意中人不應有的腼腆也拿回了,她害羞他的手撒野。
“不要這樣了,你身壞。”
“……”他並不聽這忠告。
“太撒野了是不行的,我的人。”
“我以後真不知道要找出許多機會贊美我這只手了,它在平常是只知拿筆的。”
“恐怕以後拿筆手也要打顫,若是太撒野。”
“不,這只有更其靈敏更其活潑,因爲這手在你身上鍍了金。”
“你只是說瞎話,我也不信。我信你的是你另外一些事,你是誠實人。”
“我以爲我是痞子滑頭呢。”
“是的,一個想學壞時時只從這生疏中見到可笑可憐的年青人。一個見習痞子吧。”
“如今是已經壞了。”
“差得多!”
他們倆想起昨天的情形來了。他是竭力在學壞的努力中,一語不發,追隨了她的身後,在月下,在燈下,默默的走,終于就到了這人家,進了門,進了房,默默的終無一語。
坐下了。先是茫然的,癡立在房的中央,女人也無言語,用眼梢。所謂梢,是固定的,雖暫時固定而又飄動的,媚的,天真而又深情的,同時含著一點兒蕩意。于是他就坐下了。坐下了以後,他們第一次交換的是會心的一笑。
我們在平常,是太相信只有口能說話的事實了。其實口所能表白的不過是最笨的一些言詞而已。用手、眼、眉說出的言語,實就全不是口可以來說盡的。所謂頂精彩的文字,究竟能抵得過用眉一聚表白得自己的心情的?真是很可以懷疑的。
他們倆全知口只是能作一些平常的唠叨廢話,所以友誼的建立,自始至終是不著一文一字的。
不說話,抛棄了笨重的口(它的用
自然是另外一事),心卻全然融合爲一了。
在他不能相信是生活中會來的事,在女人心上何嘗不是同樣感想:命運的突變,奇巧的遇合,人是不能預約的。
他玩味到這荒唐的一劇,他追想自己當時的心情,他不能不笑。
不說話,是可以達到兩心合而爲一的。但把話來引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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