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夫婦逃的前一天上一小節]唱了一聲“提起了此馬來頭大,”搖搖的舉起了身子。
他見到這樣子,如同見到那火夫相打相撲一樣的難受,以爲不走可不行了,就告辭。
“要走了。”
“談談不好麼?”
“想要到別去看看。”
“要書看不要,這裏很多,隨便拿幾本去。”
“不想看書,有別的事要做。”
“不看書是好的,象你這樣年紀,應當做一點不莊重的事情,應當做點冒險事情,才合乎情調。告給我,在外面是不是也看上過什麼女子沒有?若是有了,我是可以幫忙的,我極會做媒,請到我的事總不至于失敗。”
“將來看,或者有事情要麻煩書記官的。”
“很有些人麻煩我,我的副兵早看透了我,使我爲難,也奈何他不得。”
“書記官,那再會。”
“明天會。”
他于是從那嵌有“入相”二字匾額的門後下樓了,書記官送到樓口,還說明天再見。
他下了樓,天氣仍然很早,離入夜總還有三個小時。
今天的天氣真似乎特別了,完全不象往天那麼容易過去,他在太陽下再來想想消磨這下半日的方法,又走到一個洗去還帳。到了洗
服那人家,正見到書記官的小副兵從那屋裏出來,象肚中灌了三兩杯老酒,走路搖搖擺擺,送出大門的是那個洗
婦人。將要分手,這小副兵望了一望,見無上司,就同婦人
了一個嘴。婦人關上腰門,副兵趕快的走了,他才慢慢的走過去拍門。婦人出來開門,見到來的是長得整齊出衆的人物來了,滿臉堆笑,問是洗了些什麼
,什麼號碼。
“不是洗,我來還你點錢,前些日子欠下的。”
“副爺要走了嗎?”
“不。因爲手邊有錢,才想到來還你的!”
“點點兒服那算什麼事?”
“應當要送的。”
“什麼應當不應當,……”婦人一面說,一面系褲子,褲子是松了還是故意,他是不明白的。
單看到這婦人眉眼的風情,他就明白書記官那不到十五歲年齡的小護兵,爲什麼遲遲不回營的理由了。他明白這婦人是同樣的如何款待了營中許多年青人的。他記起書記官說的笑話,對于這婦人感到一種厭煩,不再說什麼話,就把應當給她的四百錢掏出,放到這人家門邊一條長凳上,揚長的走了。
奇怪的是天還那樣早,望它即刻就夜簡直是辦不到。他應當找一點能夠把時間忘去的事情做做,賭博以及別的,可惜他又完全不熟。
兵士的揪打,火夫的戲谑,書記官的煙槍,洗婦人的風情,都各有其主,非爲他而預備得如此周全。在往日,這一切,似乎還與他距離極近,今天則仿佛已漠不相關了。
他數了一數板袋中所有的錢,看夠不夠買半斤糖,錢似乎還多,就走到廟前大街去。
大街上,南食店雜貨店酒店鋪櫃裏,都總點綴了一兩個長官之類。照例這種地方是不缺少一個較年青的女當家人,陪到大爺們談話剝瓜子的。部中人員既終日無所事事,來到這種地方,隨意的調笑,隨意的吃紅棗龍眼以及點心,且一面還可造福于店主,因爲有了這種大爺們的地方,不規矩的兵士就不敢來此尋釁搗亂,軍隊原就是保保民的,如此一來豈不是兩全其美。
副官,軍法,參謀,交際員,軍需,司務長,營副,營長,支隊長,大隊長……若是有人要知道駐在此地的一個剿匪司令部的組織,不必去找取職員名冊,只要從街南到街北,挨家鋪子一問,就可以清清楚楚了。他們每天無事可做,少數是在一種熱情的賭博中消磨了長日,多數是各不缺少一種悠暇的情趣坐在這鋪櫃中過日子的。他們薪不多卻不必用什麼錢。他們只要高興,三五個結伴到鄉下去,藉口視察地形或調查人口,團總之類總是預備得很豐盛的馔肴來款待的。
他們同本地小紳士往來,在慶吊上稍稍應酬,就多了許多坐席的機會。他們都能唱一兩段京戲,或者《賣馬》,或者《教子》,或者《空城計》、《滑油山》,其中嗓子洪亮的實不乏其人,在技術上,也有一著冠走上臺去,就俨然有余叔岩扮劉備的神氣的。他們吃醉了酒,平素愛鬧的,就故意尋釁吵一會兒,或者與一個同僚稍稍動點武,到明天又同在一桌喝酒,前嫌也就冰釋了。
總之他們是快樂的,健康的,不容易爲憂愁打倒也不容易害都會中人雜病的。
他在一個槽坊發現了軍法長,在一個幹魚店又發現了交際長同審計員,在一個賣毛鐵字號卻遇到三個司書生。不明白他們情形的:還會以爲是這人家的中表,所以坐在鋪子裏喝茶談天,不拘內外。
他不能不笑。
他到了他所要到的那個糖鋪門前,要進去,就聽見裏面有人喊鬧,又有人勸,原來正有許多人坐在堂屋中猜拳吃酒。
他裝作無心的樣子慢慢走近這鋪子,看到三個上司在裏面,就索走過這一家了。
一切空氣竟如此調和,見不出一點不妥當,見不出一點沖突。鋪子裏各有軍官坐下,街上卻走著才從塘裏洗澡回來的鴨子,各個扁著嘴呷呷的叫,拖拖沓沓的在路中心散步,一振翅則雨點四飛,隊伍走過
,石板上留下無數三角形腳迹。全街除了每一
都有機會嗅聞得到大煙香味外,還有一個豆腐鋪,泡豆子的臭
流到街上發著異味,有白
泡沫同小小的聲音。
不知從什麼地方而來,來到這裏解送犯人的,休息在飯館裏。三五個全副武裝的朋友蹲到竈邊烘草鞋。犯人露出無可奈何的顔,兩手被繩子反縛,繩的一端綁在燒火凳上或廊柱上。飯店主人口上叼著長煙袋,睥睨犯人或同副爺談天。
求神保佑向神納賄的人家,由在神跟前當差的巫師,頭包了大紅綢巾,雙手持定大雄,很野蠻的一口把
頭咬下。
主人一見紅血四溢,便趕忙用紙錢蘸血,拔脯毛貼到大門上,于是圍著觀看的汙濁小孩,便互相推擠,預備搶爆仗。
街上賣湯圓的,爲一些兵士包圍,生意忙到不知道湯圓的數目,大的桶鍋內浮滿了白圓東西,只見他用漏瓢忙舀。
…………
一切都快與他離開了。這一切一切,往日似乎全疏忽過去,今天見到爲一種新的趣味所引起,他在一種悒郁中與這些東西告別了。
他又不買糖了,走到溪邊去,果然如書記官所說,溪中桃花新漲,魚肥了。許多上年紀的老兵蹲在兩岸釣魚,橋頭上站了許多人看。老兵的生活似乎比其他人更閑暇了,得魚不得魚倒似乎滿不在乎,他們象一個貓蹲到岸旁,一心注意到釣竿的尖與
面的白
浮子。天氣太暖和了,他們各把大棉襖放到一旁,破爛的軍服一
,這些老兵純農民的放逸的與世無關的精神又見出了。過年了他們吃肉,
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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