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新景與舊誼憶翔鶴上一小節] 十年代前期,這麼一個範圍窄狹生活中,各憑自己不同機會、不同客觀條件和主觀願望,接受所能得到的一份教育,也影響到後來各自不同的發展,有些近于離奇不經的偶然,有些又若有個規律,可以于事後貫串起來成一條線索,明白一 部分卻近于必然
。
因爲特別機會,一九二五——二六年間,我在香山慈幼院圖書館作了個小職員,住在香山飯店前山門新宿舍裏。住原本是清初泥塑四大天王所占據,香山寺既改成香山飯店,學生用破除迷信爲理由,把彩塑天王搗毀後,由學校改成幾間單身職員臨時宿舍。別的職員因爲上下極不方便,多不樂意搬到那個宿舍去。我算是第一個搬進的活人。翔鶴從我信中知道這新住
奇特環境後,不久就充滿興趣,騎了毛驢到頤和園,換了一匹小毛驢,上香山來尋幽訪勝,成了我住
的客人,在那簡陋宿舍中,和我同過了三天不易忘卻的日子。
雙清那個懸空行宮雖還有活人住下,平時照例只兩個花匠看守。香山飯店已油漆一新,挂了營業牌子,當時除了四個白夥計管理燈
,還並無一個客人。半山亭近旁一系列院落,泥菩薩去掉後,到
一片空虛荒涼,白日裏也時有狐兔出沒,正和《聊齋志異》故事情景相通。我住
門外下一段陡石階,就到了那兩株著名的大松樹旁邊。我們在那兩株“聽法松”邊暢談了三天。每談到半晚,四下一片特有的靜寂,清冷月光從松枝間篩下細碎影子到兩人身上,使人完全忘了塵世的紛擾,但也不免鬼氣
森,給我們留下個清幽絕倫的印象。所以經過半個世紀,還明明朗朗留在記憶中,不易忘卻。解放後不久,翔鶴由四川來北京工作,我們第一次相見,提及香山舊事,他還記得我曾在大松樹前,抱了一面琵琶,爲他彈過“梵王宮”曲子。大約因爲初學,他說,彈得可真蹩腳,聽來不成個腔調,遠不如陶潛揮“無弦琴”有意思。我只依稀記得有這麼一件樂器,至于曲調,大致還是從劉天華先生
間接學來的。這件樂器,它的來
和去蹤,可通通忘了。
翔鶴在香山那幾天,我還記得,早晚吃喝,全由我下山從慈幼院大廚房取來,只是幾個粗面冷饅頭,一碟疙瘩鹹菜。飲
是從香山飯店借用個洋鐵壺打來的。早上洗臉,也照我平時馬虎應差習慣,若不是從“雙清”旁山溪溝裏,就那一線細流, 用搪瓷茶缸慢慢舀到盆裏,就得下山約走五十 級陡峻石臺階,到山半腰那個小池塘旁石龍頭口流
,挹取活泉
對付過去。一切都簡陋草率得可笑驚人。一面是窮,我還不曾學會在飲食生活上有所安排,使生活過得象樣些。另一面是環境的清幽離奇
,早晚空氣都充滿了松樹的香味,和間或由雙清那個荷塘飄來的荷花淡香。主客間所以都並不感覺到什麼歉仄或生活上的不便,反而覺得充滿了難得的野趣,真是十分歡快。使我深一層認識到,生長于大都市的翔鶴,出于
情上的熏染,受陶淵明、嵇康作品中反映的灑
離俗影響實已較深;和我來自鄉下,雖不歡喜城市卻並不厭惡城市,入城雖再久又永遠還象鄉巴佬的情形,心情上似同實異的差別。因此正當他羨慕我的新居環境象個“洞天福地”,我新的工作從任何方面說來也是難得的幸運時,我卻過不多久,又不聲不響,抛下了這個燕京二十八景之一的兩株八百年老松樹, 且並不曾正式向頂頭上司告別, 就挾了一小網籃破書,一口氣跑到靜宜園宮門口,雇了個秀眼小毛驢,下了山,和當年魯智深一樣,返回了“人間”。依舊在那個公寓小窩裏,過我那種前路茫茫窮學生生活了。生活上雖依舊毫無把握,情緒上卻自以爲又得到完全自由獨立,繼續進行我第一階段的自我教育。一面閱讀我所能到手用不同文
寫成的新舊文學作品,另一面更充滿熱情和耐心,來閱讀用人事組成的那本內容無比豐富充實的“大書”了。在風雨中顛簸生長的草木,必然比在溫室蔭蔽中培育的更結實強劍對我而言,也更切合實際。個人在生活
理上,或許一生將是個永遠徹底敗北者,但在工作上的堅持和韌
,半個世紀來,還象對得起這個生命。這種堅毅持久、不以一時成敗得失而改型走樣,自然包括有每一階段一些年歲較長的友好,由于對我有較深認識、理解而産生無限同情和支持密切相關。回溯半世紀前第一階段的生活和學習,炜谟、其文和翔鶴的影響,顯明在我生長過程中,都占據一定位置。我此後工作積累點滴成就,都和這份友誼分不開。換句話說,我的工作成就裏,都浸透有幾個朋友澹而持久古典友誼素樸
情人格一部分。後來生活隨同社會發展中,經常陷于無可奈何情形下,始終能具一種希望信心和力量,倒下了又複站起,當十年浩劫及身時,在湖北雙溪,某一時血壓高達二百五十度,心目還不眩瞀失去節度,總還覺得人生百年長勤,死者完事,生者卻宜有以自勵。一息尚存,即有責任待盡!這些故人在我的印象溫習中,總使我感覺到生命裏便回複了一種力量和信心。所以翔鶴雖在十年浩劫中被折磨死去了,在我印象中,卻還依舊完全是個富有生氣的活人。
一九八○年八月十日作于北京
……《新景與舊誼》憶翔鶴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我所見到的司徒喬先生”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