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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河》巧而不巧

沈從文作品

  夭夭心中正納悶,且似乎有點不吉預感。

  坳下馬項鈴聲響越響越近,可以想象得出騎馬上坳的人和那匹馬,都年青而健康。

  不一會,就見三個佩槍的保安隊兵士上了坳,異口齊聲的說:“好個地方!”

  都站在楓樹下如有所等待。一會兒,騎馬的長官就來了,看見幾個兵士有要歇憩的樣子,就說“不要停耽,盡管走。”

  瞥眼卻見到了夭夭,一身藍,蔥綠布圍裙上扣了朵三角形小小黃花,“喜鵲噪梅”,正坐在祠堂前石坎子上,整理楓木葉。

  眼珠子光亮清潔,神氣比前些日子看來更活潑更美好。一張小臉黑黑的,黑得又jiao又俏。隊長便故意停下馬來,牽馬系在一株楓木樹下,摸出大司令紙煙,向老shui手接火。一面吸煙一面不住望夭夭。

  夭夭見是上回買橘子和爹爹鬧翻臉的軍官,把頭低下揀拾楓木葉,不作聲,不理會,心下卻打量,“走了好還是不動好?”主意拿不定。

  隊長記起在橘子園談話情節,想撩她開口:“你這葉子真好看!賣不賣?這是紅葉!”

  老shui手認識保民官,明白這個保民官有點風流自賞,怕夭夭受窘,因此從旁答話:“隊長,你到哪裏去?是不是下辰溪縣開會?你忙!”語氣中有點應酬,有點奉承,可是卻不卑屈。因爲他自覺不犯王法,什麼都不怕,隊長在呂家坪有勢力,可不能無故chu罰一個正經老百姓。

  隊長眼睛依然盯住夭夭,隨口回答老shui手說:“有事去!”

  老shui手說:“隊長,蘿蔔溪滕大爺送你十挑橘子,你見到了沒有?”

  隊長說:“橘子倒送去了,我還不曾道謝。你們這地方真是人傑地靈……這姑娘是蘿蔔溪的人吧?”說到這裏,又裝作忽然有所發現的神氣:“嗨,我認識你!你是那大院子裏的,我認識你。小姑娘,你不認識我嗎?”

  夭夭想起那天情形,還是不作聲,只點點頭,好象是說:“我也認識你。”又好象說:“我記不起了。”共通給隊長一個印象:是要理不理,一個女孩兒家照例的賣弄。

  隊長見人多眼睛多,不便放肆,因此搭搭讪讪向幾個挑油擔的鄉下人問了一些閑話。幾個商人對于這個當地要人不免見得畏畏縮縮,不知如何是好。到後看隊長轉了方向,把話向老shui手談敘,就挑起擔子,輕腳輕手趕路去了。隊長待他們走下以後,就向老shui手誇贊夭夭,以爲真象朵牡丹花,生長在鄉下,受委屈。又說了些這一類不文不武不城不鄉的話語。夭夭雖低著頭用楓木葉子編帽子,一句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只覺得這個人很討厭,不是規矩人。但又走不開,仿佛不能不聽下去。心中發慌,臉上發燒。

  老shui手人老成精一眼就看明白了。可是還只以爲這“要人”過路,偶然在這裏和夭夭碰頭,有點留情,下馬來開開心,一會兒便要趕路去的。因此明知夭夭在這種情形下不免受點窘,卻不給她想法解guo。夭夭呢,雖討厭這個人,可並不十分討厭人家對于她的贊美。說的話雖全不是鄉下人耳朵熟習的,可是還有趣受用。

  隊長因有機會可乘,不免多說了幾句白話。聽的雖不覺得如何動心刺耳,說的卻已爲自己帶做作話語所催眠, 好象是情真意摯, 對于這個鄉下女孩子已發生了“愛情”。見到夭夭式樣整齊的手腳,漸漸心中不大自在。故意看看時間,炫耀了一下手腕上那個白金表,似乎明白“天氣還早,不忙趕路”,即坐在石條凳上。向老shui手攀談起來了。到後且唱了一個歌,唱的是“桃花江上美人多”。見老shui手和夭夭都抿著嘴巴笑,好象在仔細欣賞,又好象不過是心不在焉,總之是隔了一層。這保民官居然有點害羞,因此聊以解嘲的向老shui手說:“老舵把子,你到不到過益陽縣?那個地方出好新婦娘,上了書,登過報。上海人還照過電影戲,百代公司機器戲就有土人美明星唱歌!比起你們湘西桃源縣女人,白蒙蒙松沓沓象個粉冬瓜,好看得多了。比麻陽縣大腳婆娘,一個抵三個,又美又能幹!”

  老shui手不作聲,因爲說的話他只有一半明白,所明白那一半,使他想起自己生活上摔的跟頭,有一小部分就是益陽縣小婊子作成的。夭夭是個姑娘家,近在身邊,不好當著夭夭面前說什麼,所以依然只是笑笑。笑中對于這個保民官便失去了應有的尊敬。神氣之間就把面前一個看成個小毛夥,裝模作樣,活靈活現,其實一點不中用,只知道要幾個錢,找了錢,不是吃賭花盡,就是讓老婊子和婊子作成的圈套騙去。

  凡是找了造孽錢的,將來不報應到自己頭上,也會報應到兒女頭上。

  夭夭呢,只覺得面前一個唱的說的都不大高明,有點傻相,所以也從旁笑著。意思恰恰象是事不幹己,樂得看shui鴨子打架。本鄉人都怕這個保民官,她卻不大怕他。人縱威風,老百姓不犯王法,管不著,沒理由懼怕。

  隊長誤會了兩人的笑意,還以爲話有了邊,凡是有藤的總牽得上籬笆,因此又向老shui手說了些長沙女學生的故事,話好象是對老shui手說,用意倒在調戲夭夭,點到夭夭小心子上,引起她對于都市的歆羨憧憬,和對于個人的崇拜。

  末後話說忘了形,便問夭夭,將來要不要下省裏去“文明結婚自由結婚”。夭夭覺得話不習慣聽,只當作不曾聽到,走向濱河一株老楓木樹下去了。

  恰好遠chu有些船只上灘,一群拉船人打呼號巴船上行,快要到了坳下。夭夭走過去一點,便看見了一個船桅上的特別標志,眼睛尖利,一瞥即認識得出那是蘿蔔溪宋家人的船。這只船平時和自己家裏船常在一chu裝貨物,估想哥哥弄的船也一定到了灘腳,因此異常興奮,直向坳下奔去。走不多遠,迎面即已同一肩上挂個纖板的船夫碰了頭,事情巧不過,來的正是她家三哥!原來哥哥的船尚在三裏外,只是急于回家,因此先跟隨宋家船上灘,照規矩船上人歇不得手,搭便船也必遇事幫忙,爲宋家船拉第二纖。纖路在河西,蘿蔔溪在河南,船上了三裏牌灘,打量上坳歇歇憩,看看老shui手再過河。不意上坳時卻最先碰到了夭夭。

  夭夭看著哥哥曬得焦黑的肩背手臂,又愛又憐。

  “三哥,你看你,曬得真象一個烏牛精!我們算得你船今天會攏岸,一看到宋鴨保那個船桅子,我就准知道要見你!早上屋後喜鵲叫了大半天!”

  三黑子一面扯yi襟抹汗shui,一面對夭夭笑,同樣是又愛又憐。“夭夭,你好個諸葛亮神機妙算,算到我會回來!我不搭宋家人的船,還不會到的!”

  “當真的!我算得定你會來!”

  “唉,女諸葛怎不當真?我問你,爸爸呢?”

  “鎮上看幹爹去了。”

  “娘呢?”

  “做了三次觀音齋,紡完了五斤棉花,在家裏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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