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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常德的船

第2小節
沈從文作品

  [續湘西常德的船上一小節]神秘的洞穴。由沅陵起到酉陽止,沿酉shui流域的每個縣分總有幾個洞穴。可是如沅陵的大酉洞,二酉洞,保靖的獅子洞,酉陽的龍洞,這些洞穴縱有書籍也早已腐爛了。到如今這條河流最多的書應當是寶慶紙客販賣的石印本曆書,每一條船上照例都有一本“皇曆”。船家禁忌多,曆書是他們行動的寶貝。河shui既容易出事情,個人想減輕責任,因此凡事都俨然有天作主,由天chu理,照書行事,比較心安,也少糾紛,船只出事時有所借口。酉shui流域每個縣分的船只,在形式上又各不相同,不過這些小船不出白河,在常德能看到的白河油船,形ti差不多全是一樣。

  沅shui中部的辰溪縣,出白石灰和黑煤,運載這兩種東西的本地船叫做“辰溪船”,又名“廣舶子”。它的特點和上述兩種船只比較起來,顯得材料脆薄而缺少個xing。船身多是淺黑se,形狀如土布機上的梭子,款式都不怎麼高明。下行多滿載一些不值錢的貨,上行因無回頭貨便時常放空。船身髒,所運貨又少時間xing,滿載下駛,危險xing多,搭客不歡迎,因之弄船人對于清潔、時間就不甚關心。這種船上的席篷照例是不大完整的,布帆是破破碎碎的,給人印象如一個破落戶。

  弄船人因閑而懶,精神多顯得萎靡不振。

  洞河(即泸溪)發源于乾城苗鄉大小龍洞,和鳳凰苗鄉烏巢河,兩條小河在乾城縣的所裏市相彙。向東流,到泸溪縣,方和沅shui同流,在這條河裏的船就叫“洞河船”。河源主流由苗鄉梨林地方兩個洞穴中流出,河chuang是亂石底子,所以shui特別清,shuixing特別猛。船身必需從撞磕中掙紮,河身既小,船身也較輕巧。船舷低而平,船頭窄窄的。在這種船上shui手中,我們可以發現苗人。不過見著他時我們不會對他有何驚奇,他也不會對我們有何驚奇。這種人一切和別的shui上人都差不多,所不同chu,不過是他那點老實、忠厚、純樸、戆直xing情——原人的xing情,因爲住在山中,比城市人保存得多點罷了。乾城人極聰明文雅,小手小腳小身材,唱山歌時嗓子非常好聽,到碼頭邊時,可特別沈默安靜。船只太小了,不常有機會到這大碼頭邊靠船。這種船停泊在河面時似乎很羞怯,正如shui手們上街時一樣羞怯。

  乾城用所裏作本縣吐納貨物的shui碼頭。地方雖不大,小小石頭城卻很整齊幹淨,且出了幾個近三十年來曆史上有名姓的人物。段祺瑞時代的陸軍總長傅良佐將軍,是生長在這個小縣城裏的。東北軍宿將,guo內當前軍人中稱戰術權威的楊安銘將軍,也是這地方人。

  在河上顯得極活動,極有生氣,而且數量極多的,是普通的中型“麻陽船”。這種船頭尾高舉,秀拔而靈便。這種船只的出chu是麻陽河(即辰溪)。每只船上都可見到婦人、孩子、童養媳。弄船人一面擔負商人委托的事務,一面還擔負上帝派定的工作,兩方面都異常稱職。沅shui流域的轉運事業,大多數由這地方人支配,人口繁榮的結果,且因此在常德城外多了一條麻陽街。“一切成功都必需爭鬥”,這原則也可用作麻陽街的說明。據傳說,這條街是個姓滕的shui手滕老九雙拳打出來的。我們若有興趣特意到那條街上走走,可知道開小鋪子的,做理發店生意的,賣船上家夥的,經營不用本錢最古職業的,全是麻陽鄉qin,我們就會明白,原來參加這種爭鬥,每人都有一份。麻陽人的精力絕倫chu,或者與地方出産有點關系。麻陽出各種橘子,糯米也極好,作甜酒特別相宜。

  人口加多,船只也越來越多,因此沅shuishui面的世界,一大半是麻陽人占有的。大凡船只停靠chu,都有叫鄉qin的麻陽人。鄉qin所得的便利極多,平常外鄉人,坐船時于是都叫麻陽人作“鄉qin”。鄉qin的特點是面目精悍而xing情快樂,作shui手的都能吃,能做,能喝,能打架。船主上岸時必裝扮成爲一個小鄉紳,如駕洪江油船的大老板一樣穿袍穿褂,著生牛皮盤雲長統釘靴,戴有皮封耳的氈帽或博士帽,手指套上分量沈重的金戒指,皮抱肚裏裝上許多大洋錢,短煙管上懸個老虎爪子,一端還鑲包一片镂花銀皮。見人就請教仙鄉何chu,貴府貴姓。

  本人大多數姓滕,名字“代富”、‘宜貴”。對三十年來的本省政治,比起任何地方船主都熟習,都關心。歡喜講禮教,臧否人物,且善于稱引經典格言和當地俗諺,作爲談天時章本。

  恭維客人時必從恭維上增多一點收入,被客人恭維時便稱客人爲“知己”,笑嘻嘻的請客人喝包谷子酒。婦女在船上不特對于行船毫無妨礙,且常常是一個好幫手。婦女多壯實能幹,大腳大手,善于生男育女。

  麻陽人中另外還有一雙值得稱贊的手,在湘西近百年實無匹敵,在guo內也是一個少見的藝術家,是塑像師張秋潭那雙手,小件藝術品多在煙盤邊靠燈時用煙簽完成的,無一不作得栩栩如生,至今還留下些在湘西私人手中。大件是各縣廟宇天王觀音等神像,辛亥以後破除迷信,毀去極多。

  在常德shui碼頭船只極小,飄浮shui面如一片葉子,數量之多如淡幹魚,是專載客人用的“桃源劃子”。木商與煙販,上下辦貨的莊客,過路的公務員,放假的男女學生,同是這種小船的主顧。船身既輕小,上下行的速度較之其他船只快過一倍,下灘時可從邊上小急流走,決不會出事。在平潭中且可日夜趕程,不會受關卡留難。因此在有公路以前,這種小小船只實爲沅shui流域交通利器。弄船人工作不需如何緊張,開銷又少,收入卻較多。裝載客人且多闊老,同時桃源縣人的xing格又特別隨和(沅shui一到桃源後就變成一片平潭,再無惡灘急流,自然影響到shui上人xing情很大),所以弄船人脾氣就馬虎得多,很多是瘾君子,白天弄船,晚上便靠燈。有些家中人說不定還留在縣裏,經營一種不必要本錢的職業,分工合作,都不閑散。且能作客人向導,帶訪桃源洞的客人到所要到的新奇地方去。

  在沅shui流域上下行駛,停泊到常德碼頭應當稱爲“客人”的船只,共有好幾種,有從芷江上遊黔東玉屏來的,有從麻陽河上遊黔東銅仁來的,有從白河上遊川東龍潭來的。玉屏船多就洪江轉口,下行不多。龍潭船多從沅陵換貨,下行不多。銅仁船裝油鹼下行的,有些莊號在常德,所以常直放常德。船只最引人注意chu是顔se黃明照眼,式樣輕巧,如競賽用船。船頭船尾細狹而向上翹舉,艙底平淺,材料脆薄,給人視覺上感到靈便與愉快,在形式上可謂秀雅絕倫。弄船人語言清婉,裝束素樸,有些shui手還穿齊膝的長yi,裹白頭巾,風度整潔和船身極相稱。船小而載重,故下行時船舷必縛茅束擋shui。這種船停泊河中,仿佛極其謙虛,一種作客應有的謙虛。然而比同樣大小的船只都整齊,一種作客不能不注意的整齊。

  此外常德河面還有一種船只,數量極多,有的時常移動,有的又長久停泊。這些船的形式一律是方頭,方尾,無桅,無舵。用木板作艙壁,開小小窗子,木板作頂。有些當作船主的金屋,有些又作逋逃者的窟穴。船上有招納shui手客人的本地土娼,有賣煙和糖食、小吃、豬蹄子粉面的生意人。此外算命賣蔔的,圓光關亡的,無不可以從這種船上發現。船家做壽成qin,也多就方便借這種shui上公館舉行,因此一遇黃道吉日,總是些張燈結彩,響器聲,弦索聲,大小炮仗聲,劃拳歌呼聲,點綴shui面熱鬧。

  常德鄉城本身也就類乎一只旱船,女作家丁玲,法律家戴修瓒,guo學家余嘉錫,是這只旱船上長大的。較上遊的河堤比城中高得多,漲shuishui就到了城邊,決堤時城四圍便是shui了。常德沿河的長街,街市上大小各種商鋪不下數千家,都與shui手有直接關系。雜貨店鋪專賣船上用件及零用物,可說是它們全爲shui手而預備的。至如油鹽、花紗、牛皮、煙草等等莊號,也可說shui手是爲它們而有的。此外如茶館、酒館和那經營最素樸職業的戶口,shui手沒有它不成,它沒shui手更不成。

  常德城內一條長街,鋪子門面都很高大(與長沙鋪子大同小異,近于誇張),木料不值錢,與當地建築大有關系。地方濱湖,河堤另一面多平田澤地,産魚蝦、蓮藕,因此魚棧蓮子棧延長了長街數裏。多清真教門,因此牛肉特別肥鮮。

  常德沿沅shui上行九十裏,才到桃源縣,再上行二十五裏,方到桃源洞。千年前武陵漁人如何沿溪走到桃花源,這路線尚無好事的考古家說起。現在想到桃源訪古的“風雅人”,大多數只好坐公共汽車去。在桃源縣想看到老幼黃發垂髫,怡然自樂的光景,並不容易。不過或者因爲曆史的傳統,地方人倒很和氣,保存一點古風。也知道歡迎客人,殺ji作黍,留客住宿。雖然多少得花點錢,數目並不多。可是一個旅行者應當知道,這些人贈送遊客的禮物,有時不知不覺太重了點,最好倒是別大意,莫好奇,更不要因爲記起宋玉所賦的高唐神女,劉晨阮肇天臺所遇的仙女,想從經驗中去證實故事。不妨學個老江湖,少生事!當地縱多神女仙女,可並不是爲外來讀書人遊客預備的,沅shui流域的木竹簰商人是唯一受歡迎者。好些極大的木竹簰,到桃源後不久就無影無蹤不見了的。

  政治家宋教仁,老革命dang覃振,同是桃源縣人。桃源縣有個省立第二女子師範學校,五四運動談男女解放平等,最先要求男女同校,且實現它,就是這個學校的女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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