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用照古義說是“言志”,照如今解釋是“抒情”。詩可以分成許多類,單說中
詩,就內容言有風雅頌,就形式言有律絕五七言詩等等,它的存在卻有個共通的意義,不外乎用文字從一種限製裏描寫一件人事,或表示一個意見,一點感想。“詩”這個字在古今中外含義盡管不同,然而把它同散文比較,也易明白。它似乎極重“經濟”。它的成立是多少有點限製的。它必須以約見著,用少數文字起多量效果。它與散文分別就在此。詩要效果,詞藻與形式能幫助它完成效果。惟一切事物皆在時間洗練下失去光
、詞藻與形式。在一段長長的時間下也會失去它的意義。因此在變動中有“新詩”,同舊詩對立的新詩。
新文學運動的初期,大多數作者受一個流行觀念所控製,就是“人道主義”的觀念,新詩作者自然不能例外。不過新詩當時側重推翻舊詩,打倒舊詩,富有“革命”意味,因此在形式上無所謂,在內容上無所謂,只獨具一種傾向,否認舊詩是詩。受詞、受曲、受小調同歌謠影響,用簡明文字寫出,它名字叫“自由詩”。那些詩,名副其實,當真可以說是很自由的。
新詩在革命意味下發展,便仿佛特別容易作。凡有勇氣執筆的人幾乎都可以寫詩。一切刊物必有詩。當時被稱爲文化先驅的新人,在新風氣下不能不寫詩。周作人,魯迅,錢玄同,朱經農,李大钊,陳獨秀,朱執信,任鴻隽,沈玄廬,沈尹默,傅斯年,羅家倫,把這些人的名字,同新詩並舉,如今看來似乎有點幽默了。然在五四前後,這些人是常常寫新詩的,正因爲大家都肯天真爛漫寫新詩,所以新詩能引起特別注意,這一點我們應該明白。正因爲張三李四都可以寫新詩,所以初期新詩就數量言,成績真不差。就質言,說苛刻一點,多數詩都太雜亂,太隨便,太天真。胡適之是第一個寫新詩出新詩集子的作家。冰心會寫短詩,俞平伯、康白情會寫長詩,那些詩當時多被中學校選作文課文,爲青年人所熟習。這幾個作者,同上述一群新人,可算做是奠定中
新詩基礎的功臣,值得我們記憶。
新詩既毫無拘束,十分自由,一切散文分行寫出幾乎全可以稱爲詩,作者魚龍百狀,作品好的好,壞的壞,新詩自然便成爲“天才努力”與“好事者遊戲”共通的尾闾。過不久,新詩的當然厄運來了。多數新人對于新詩的寬容,使新詩價值受了貶谪,成就受了連累;更多數的讀者,對新詩有點失望,有點懷疑了。
穩定了新詩的社會地位,是稍後一時另外一群作者,宗白華,梁宗岱,王獨清,劉夢葦,馮至,饒孟侃,于赓虞,郭沫若,朱湘,徐志摩,聞一多一群作家。在這一群作家中,郭沫若,朱湘,徐志摩,聞一多,四位人特別有影響。寫詩膽量大,氣魄足,推郭沫若(他最先動手寫長詩,寫史詩)。朱湘是個天生的抒情詩人,在新詩格式上的努力,在舊詞藻運用上的努力,遺留下一堆成績,其中不少珠玉。徐志摩詩作品本身上的成就,在當時新詩人中可說是總其大成(他對于中新詩運動貢獻尤大)。其中有一個作者,火氣比較少,感情比較靜,寫作中最先能節製文字,把握語言,組織篇章,在毫不兒戲的韻、調子、境界上作詩,態度的認真
使新詩成爲一種嚴肅的事情,對以後作者有極好影響,這個人是聞一多。
新詩有個問題,從初期起即討論到它,久久不能解決,是韻與詞藻與形式之有無存在價值。大多數意思都以爲新詩可以抛掉這一切(他們希望各有天才能在語言裏把握得住自然音樂的節奏),應該是精選語言的安排。實則“語言的精選與安排”,便證明新詩在詞藻形式上的不可偏廢。這問題到了上述幾個作者時,是用作品或理論表示得很明白。
新詩到這時節可以說已從革命引到建設的路上,在寫作品中具有甘苦經驗的,漸漸明白新詩不容易作,更不容易作好;用新格式得抛棄舊詞藻,內容常覺得“淺”,“顯”,用舊詞彙是不能産生新境界,內容不可免墮入“熟”,“滑”,作者比較先前自然顯得寂寞多了。玩票的詩人已不好意思再來胡亂打油湊熱鬧。原來對新詩有狂熱的,一點兒抒情氣氛或隨年齡衰歇了,或被生活壓癟了,或讀好書太多羞于拿筆了。死的已死,不死的又或經商作宦,辦教書。中
新詩運動,仿佛也就停頓了一時。
內被稱或自稱“詩人”的雖日見其多,真在那裏寫詩的,倒並不怎麼多。書店印出的單行本詩集很多,銷場可不怎麼好。
這種暫時消沈醞釀了稍後一時的熱鬧。少數還不放下筆杆的作者,與一群初從事寫作的新人,對“詩”的觀念再有所修正。覺得先一時“自由詩”所表示的傾向同“建設的新詩”有點沖突。大家知道新詩得要個限製,在文字上,在形式上,以及從文字與形式共同造成的意境上,必需承認幾個簡單的原則。並且明白每個作者得注意一下曆史,接受一筆文學遺産(從曆史方面肯定“詩”是什麼,得了遺産好好花費那個遺産)。孫大雨,林徽音,陳夢家,卞之琳,戴望舒,臧克家,何其芳……算得是幾個特有成就的作者,這些人完全不是理論家,卻有作品證明“新詩不是無路可走,可走的踏實在很多”。幾個人的作品同時還說明,要建設新詩,得有個較高標准。這標准在什麼地方?幾個作者是各以個人風格獨具的作品,爲中新詩留下了一個榜樣的。他們作品並不多,比較起來可精得多。這一來,詩的自由俨然受了限製,然而中
的新詩,卻慢慢的變得有意義有力量起來了。
新文學同商業發生密切關系,可以說是一件幸事,也可以說極其不幸。如從小說看看,二十年來作者特別多,成就也特別多,它的原因是文學徹底商品化後,作者能在“事業”情形下努力的結果。至于詩,在文學商品化意義下卻碰了頭。新詩標准一提高, 新詩讀者便較少。 讀者較少,它的發展受了影響。因之新詩集成爲“賠錢貨”,在出版業方面可算得最不受歡迎的書籍。凡是單行本詩集差不多全得自費出版,凡是專載詩歌刊物總不易支持一年以上。漸漸地,作者歇手,不慾歇手的縱有興味寫作也無多大機會寫作。余下幾個有心無力的詩人,寫點不易見好的詩歌,這裏寄寄,那裏投投,以至于一切文學刊物的編輯人,都不大願意登載詩歌。
新詩的命運,真似乎不得不告結束了。
有人從“文學商品化”著眼,從“新”著眼,以爲詩的出路閉塞,或與詩本身“不新”有點關系,“說革命,革命不徹底;說建設,建設方式不妥當”。于是鼓起勇氣再選新路走,這種工作由上海《現代》雜志上的幾個作者啓其端(施蟄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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