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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石板路》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

第2小節
沈從文作品

  [續人生石板路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上一小節]學的,趕快跑回家挨打去,不要在這裏玩。”若無書籃可不會受這種教訓。因此我們就想出了一個方法,把書籃寄存到一個土地廟裏去。那地方無一個人看管,但誰也用不著擔心他的書籃。小孩子對于土地神全不缺少必需的敬畏,都信托這木偶,把書籃好好的藏到神座龛子裏去,常常同時有五個或八個,到時卻各人把各人的拿走,誰也不會亂動旁人的東西。我把書籃放到那地方去,次數是不能記憶了的,照我想來,次數最多的必定是我。

  逃學失敗被家中學校任何一方面發覺時,兩方面總得各挨一頓打。在學校得自己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伏在上面受笞。chu罰過後還要對孔夫子牌位作一揖,表示忏悔。有時又常常罰跪至一根香時間。我一面被chu罰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記著各種事情,想象恰好生了一對翅膀,憑經驗飛到各樣動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氣寒暖,想到河中的鳜魚被釣起離shui以後撥刺的情形,想到天上飛滿風筝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黃鹂,想到樹木上累累的果實。由于最容易神往到種種屋外東西上去,反而常把chu罰的痛苦忘掉,chu罰的時間忘掉,直到被喚起以後爲止,我就從不曾在被chu罰中感覺過小小冤屈。那不是冤屈。我應感謝那種chu罰,使我無法同自然接近時,給我一個練習想象的機會。

  家中對這件事自然照例不大明白情形,以爲只是教師方面太寬的過失,因此又爲我換一個教師。我當然不能在這些變動上有什麼異議。這事對我說來,我倒又得感謝我的家中。因爲先前那個學校比較近些,雖常常繞道上學,終不是個辦法,且因繞道過遠,把時間耽誤太久時,無可托詞。現在的學校可真很遠很遠了,不必包繞偏街,我便應當經過許多有趣味的地方了。從我家中到那個新的學塾裏去時,路上我可看到針鋪門前永遠必有一個老人戴了極大的眼鏡,低下頭來在那裏磨針。又可看到一個傘鋪,大門敞開,作傘時十幾個學徒一起工作,盡人欣賞。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天熱時總腆出一個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一撮毛!)用夾板上鞋。又有剃頭鋪,任何時節總有人手托一個小小木盤,呆呆的在那裏盡剃頭師傅刮臉。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強壯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手扶著牆上橫木,偏左偏右的搖蕩。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齒頭包花帕的苗婦人,時時刻刻口上都輕聲唱歌,一面引逗縛在身背後包單裏的小苗人,一面用放光的紅銅勺舀取豆漿。我還必需經過一個豆粉作坊,遠遠的就可聽到騾子推磨隆隆的聲音,屋頂棚架上晾滿白粉條。我還得經過一些屠戶肉案桌,可看到那些新鮮豬肉砍碎時尚在跳動不止。我還得經過一家紮冥器出租花轎的鋪子,有白面無常鬼,藍面閻羅王,魚龍,轎子,金童玉女。每天且可以從他那裏看出有多少人接qin,有多少冥器,那些定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換了些什麼式樣。並且還常常停頓下來,看他們貼金敷粉,塗se,一站許久。

  我就歡喜看那些東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許多事情。

  每天上學時,我照例手肘上挂了那個竹書籃,裏面放十多本破書。在家中雖不敢不穿鞋,可是一出了大門,即刻就把鞋tuo下拿到手上,赤腳向學校走去。不管如何,時間照例是有多余的,因此我總得繞一節路玩玩。若從西城走去,在那邊就可看到牢獄,大清早若幹人帶了腳鐐從牢中出來,派過衙門去挖土。若從殺人chu走過,昨天殺的人還沒有收屍,一定已被野狗把屍首咋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就走過去看看那個糜碎了的屍ti,或拾起一塊小小石頭,在那個汙穢的頭顱上敲打一下,或用一木棍去戳戳,看看會動不動。若還有野狗在那裏爭奪,就預先拾了許多石頭放在書籃裏,隨手一一向野狗抛擲,不再過去,只遠遠的看看,就走開了。

  既然到了溪邊,有時候溪中漲了小小的shui,就把褲管高卷,書籃頂在頭上,一只手扶著,一只手照料褲子,在沿了城根流去的溪shui中走去,直到shui深齊膝chu爲止。學校在北門,我出的是西門,又進南門,再繞從城裏大街一直走去。在南門河灘方面我還可以看一陣殺牛,機會好時恰好正看到那老實可憐畜牲放倒的情形。因爲每天可以看一點點,殺牛的手續同牛內髒的位置,不久也就被我完全弄清楚了。再過去一點就是邊街,有織簟子的鋪子,每天任何時節皆有幾個老人坐在門前小凳子上,用厚背的鋼刀破篾,有兩個小孩子蹲在地上織簟子。(我對于這一行手藝所明白的種種,現在說來似乎比寫字還在行。)又有鐵匠鋪,製鐵爐同風箱皆占據屋中,大門永遠敞開著,時間即或再早一些,也可以看到一個小孩子兩只手拉著風箱橫柄,把整個身子的分量前傾後倒,風箱于是就連續發出一種吼聲,火爐上便放出一gu臭煙同紅光。待到把赤紅的熱鐵拉出擱放到鐵砧上時,這個小東西,趕忙舞動細柄鐵錘,把鐵錘從身背後揚起,在身面前落下,火花四濺的一下一下打著。有時打的是一把刀,有時打的是一件農具。有時看到的又是這個小學徒跨在一條大板凳上,用一把鑿子在未淬shui的刀上起去鐵皮,有時又是把一條薄薄的鋼片嵌進熟鐵裏去。日子一多,關于任何一件鐵器的製造秩序,我也不會弄錯了。邊街又有小飯鋪,門前有個大竹筒,cha滿了用竹子削成的筷子。有幹魚同酸菜,用缽頭裝滿放在門前櫃臺上。引誘主顧上門,意思好像是說,“吃我,隨便吃我,好吃!”每次我總仔細看看,真所謂“過屠門而大嚼”,也過了瘾。

  我最歡喜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若腳下穿的是布鞋,即或天氣正當十冬臘月,我也要以用恐怕shi卻鞋襪爲辭,有理由即刻tuo下鞋襪赤腳在街上走路。但最使人開心事,還是落過大雨以後,街上許多地方已被shui所浸沒,許多地方yin溝中湧出shui來,在這些方照例常常有人不能過身,我卻赤著兩腳故意向深shui中走去。若河中漲了大shui,照例上遊會漂流得有木頭,家具,南瓜同其他東西,就趕快到橫跨大河上的橋上去看熱鬧。橋上必已經有人用長繩系定了自己的腰身,在橋頭上呆著,注目shui中,有所等待。看到有一段大木或一件值得下shui的東西浮來時,就踴身一躍,騎到那樹上,或傍近物邊,把繩子縛定,自己便快快的向下遊岸邊泅去。另外幾個在岸邊的人把shui中人援助上岸後,就把繩子拉著,或纏繞到大石上大樹上去,于是第二次又有第二人來在橋頭上等候。我歡喜看人在洄shui裏扳罾,巴掌大的活鲫魚在網中蹦跳。一漲了shui,照例也就可以看這種有趣味的事情。照家中規矩,一落雨就得穿上釘鞋,我可真不願意穿那種笨重釘鞋。雖然在半夜時有人從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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