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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石板路》老伴

沈從文作品

  我平日想到泸溪縣時,回憶中就浸透了搖船人催撸歌聲,且被印象中一點兒小雨,仿佛把心也弄shi了。這地方在我生活史中占了一個位置,提起來真使我又痛苦又快樂。

  泸溪縣城界于辰州與浦市兩地中間,上距浦市六十裏,下達辰州也恰好六十裏。四面是山,對河的高山逼近河邊,壁立拔feng,河shui在山峽中流去。縣城位置在洞河與沅shui彙流chu,小河泊船貼近城邊,大河泊船去城約三分之一裏。(洞河通稱小河,遠shui通稱大河。)洞河來源遠在苗鄉,河口長年停泊了五十只左右小小黑se洞河船。弄船者有短小精悍的花帕苗,頭包格子花帕,腰圍短短裙子。有白面秀氣的所裏人,說話時溫文爾雅,一張口又善于唱歌,洞河既shui急山高,河身轉折極多,上行船到此已不適宜于借風使帆。凡入洞河的船只,到了此地,便把風帆約成一束,作上個特別記號,寄存于城中店鋪裏去,等待載貨下行時,再來取用。由辰州開行的沅shui商船,六十裏爲一大站,停靠泸溪爲必然的事。浦市下行船若預定當天趕不到辰州,也多在此過夜。然而上下兩個大碼頭把生意全已搶去,每天雖有若幹船只到此停泊,小城中商業卻清淡異常。沿大河一方面,一個稍稍像樣的青石碼頭也沒有。船只停靠都得在泥灘與泥堤下,落了小雨,上岸下船不知要滑倒多少人!

  十七年前的七月裏,我帶了“投筆從戎”的味兒,在一個“龍頭大哥”兼“保安司令”的帶領下,隨同八百鄉qin,乘了從高村抓封得到的三十來只大小船舶,浮江而下,來到了這個地方。靠岸停泊時正當傍晚,紫绛山頭爲落日鍍上一層金seruse薄霧在河面流動。船只攏岸時搖船人照例促橹長歌,那歌聲揉合了莊嚴與瑰麗,在當前景象中,真是一曲不可形容的音樂。

  第二天,大隊船只全向下遊開拔去了,抛下了三只小船不曾移動。兩只小船裝的是舊棉軍服,另一只小船,卻裝了十三名補充兵,全船中人年齡最大的一個十九歲,極小的一個十三歲。

  十三個人在船上實在太擠了!船既不開動,天氣又正熱,擠在船上也會中暑發痧。因此許多人白日裏盡光身泡在長河清流中,到了夜裏,便爬上泥堤去睡覺。一群小子身上全是空無所在,只從城邊船戶人家討來一大捆稻草,各自紮了一個草枕,在泥堤上仰面躺了五個夜晚。

  這件事對于我個人不是一個壞經驗。躺在尚有些微余熱的泥土上,身貼大地,仰面向天,看尾部閃放寶藍se光輝的螢火蟲匆匆促促飛過頭頂。沿河是細碎人語聲,蒲扇拍打聲,與煙杆剝剝的敲著船舷聲。半夜後天空有流星曳了長長的光明下墜。灘聲長流,如對曆史有所陳訴埋怨。這一種夜景,實是我終身不能忘掉的夜景!

  到後落雨了,各人競上了小船。白日太長,無濟排遣,各自赤了雙腳,冒著小雨,從爛泥裏走進縣城街上去觀光。大街頭江西人經營的布鋪,鋪櫃中坐了白發皤然老婦人,莊嚴沈默如一尊古佛。大老板無事可作,只腆著個肚皮,叉著兩手,把腳拉開成爲八字,站在門限邊對街上檐溜出神。窄巷裏石板砌成的行人道上,小孩子扛了大而樸質的雨傘,響著寂寞的釘鞋聲。待到回船時,各人身上業已shi透,就各自把yi服從身上tuo下,站在船頭相互幫忙擰去雨shui。天夜了,便滿船是嗆人的油氣與柴煙。

  在十三個夥伴中我有兩個極要好的朋友。其中一個是我的同宗兄弟,名叫沈萬林。年紀頂大,與那個在常德府開旅館頭戴shui獺皮帽子的朋友,原本同在一個中營遊擊衙門裏服務當差,終日栽花養金魚,事情倒也從容悠閑。只是和上面管事頭目合不來,忽然對職務厭煩起來,把管他的頭目痛打了一頓,自己也被打了一頓,因此就與我們作了同伴。其次是那個年紀頂輕的,名字就叫“開明”,一個趙姓成yi人的獨生子,爲人伶俐勇敢,稀有少見。家中雖盼望他能承繼先人之業,他卻夢想作個上尉副官,頭戴金邊帽子,斜斜佩上條紅se值星帶,站在副官chu臺階上罵差弁,以爲十分神氣。因此同家中吵鬧了一次,負氣出了門。這小孩子年紀雖小,心可不小!同我們到縣城街上轉了三次,就看中了一個絨線鋪的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女孩子,問我借錢向那女孩子買了三次白棉線草鞋帶子。他雖買了不少帶子,那時節其實連一雙多余的草鞋都沒有,把帶子買得同我們回轉船上時,他且說:“將來若作了副官,當天賭咒,一定要回來討那女孩子做媳婦。”那女孩子名叫“××”,我寫“邊城”故事時,弄渡船的外孫女,明慧溫柔的品xing,就從那絨線鋪小女孩印象而來。我們各人對于這女孩子印象似乎都極好,不過當時卻只有他一個人特別勇敢天真,好意思把那一點糊塗希望說出口來。

  日子過去了三年,我那十三個同伴,有三個人由駐防地的辰州請假回家去,走到泸溪縣境驿路上,出了意外的事情,各被土匪砍了二十余刀,流一灘血倒在大路旁死掉了。死去的三人中,有一個就是我那同宗兄弟。我因此得到了暫時還家的機會。

  那時節軍隊正預備從鄂西開過四川就食,部隊中好些年輕人一律被遣送回籍。那保安司令官意思就在讓各人的父母負點兒責:以爲一切是命的,不妨打發小孩子再歸營報到,擔心小孩子生死的,自然就不必再來了。

  我于是和那個夥伴並其他二十多個年輕人,一同擠在一只小船中,還了家鄉。小船上行到泸溪縣停泊時,雖已黑夜,兩人還進城去拍打那人家的店門,從那個女孩手中買了一次白帶子。

  到家不久,這小子大約不忘卻作副官的好chu,借故說假期已滿,同成yi人爸爸又大吵了一架,偷了些錢,獨自走下辰州了。我因家中無事可作,不辭危險也坐船下了辰州。我到得辰州老參將衙門報到時,方知道本軍部隊四千人,業已于四天前全部開拔過四川,所有相熟夥伴完全走盡了。我們已不能過四川,改成爲留守chu人員。留守chu只剩下一個上尉軍需官,一個老年上校副官長,一個跛腳中校副官,以及兩班新刷下來的老弱兵士。開明被派作勤務兵,我的職務爲司書生,兩人皆在留守chu繼續供職。兩人既受那個副官長管轄,老軍官見我們終日坐在衙門裏梧桐樹下唱山歌,以爲我們應找點正經事做做,就想出個巧辦法,派遣兩人到附近城外荷塘裏去爲他釣蛤蟆。兩人一面釣蛤蟆一面談天,我方知道他下行時居然又到那絨線鋪買了一次帶子。我們把蛤蟆從shui蕩中釣來,剝了皮洗刷得幹幹淨淨後,用麻線捆著那東西小腳,成串提轉衙門時,老軍官就加上作料,把一半熏了下酒,剩下一半還托同鄉帶回家中去給老太太享受,我們這種工作一直延長到秋天,才換了另外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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