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人生五味瓶綠 魇上一小節]出路的計劃妨礙。我在大學讀過四年書,所得的結論,就是絕對不做書呆子,也不受任何好書本影響!”快二十年了,這個公民微帶嘶啞充滿自信的聲音,還在我耳際萦回。這個朋友這時節說不定已作了委員廳長或主任,活得也好象很尊嚴很幸福。
一雙灰斑鸠從頭上飛過,消失到我身後斜坡上那片高粱地裏去了,我于是繼續寫下去,試來詢問我自己:“我這個手爪,這時節有些什麼用
?將來還能夠作些什麼?是順
浮舟,放乎江潭,是酺糟啜醨,拖拖混混?是打拱作揖,找尋出路?是蔔課占卦,遣有涯生?”
自然無結論可得。一片綠早把我征服了。我的心這個時節就毫無用
,沒有取予,缺少愛情,失去應有的意義。在陽光變化中,我竟有點懷疑,我比其他綠
生物,究竟是否還有什麼不同
。很顯明,即有點分別,也不會比那生著桃灰
翅膀,頸膊上圍著花帶子的斑鸠與樹木區別還來得大。我仿佛觸著了生命的本
。在陽光下包圍于我身邊的綠
,也正可用來象征人生。雖同一是個綠
,卻有各種層次。綠與綠的重疊,分量比例略微不同時,便産生各種差異。這片綠
既在陽光下不斷流動,因此恰如一個偉大樂曲的章節,在時間交替下進行,比樂律更精微
,是它所産生的效果,並不引起人對于生命的痛苦與悅樂,也不表現出人生的絕望和希望,它有的只是一種境界。在這個境界中,似乎人與自然完全趨于諧和,在諧和中又若還具有一分突出自然的明悟,必需稍次一個等級,才能和音樂所煽起的情緒相鄰,再次一個等級,才能和詩歌所傳遞的感覺相鄰。然而這個等次的降落只是一種比擬,因爲陽光轉斜時,空氣已更加溫柔,那片綠原漸漸染上一層薄薄灰霧,遠
山頭,有由綠
變成黃
的,也有由淡紫
變成深藍
的,正若一個人從壯年移渡到中年,由中年複轉成老年,先是鬓毛微斑,隨即滿頭如雪,生命雖日趨衰老,一時可不曾見出齒牙搖落的日暮景象。其時生命中雜念與妄想,爲歲月漂洗而去盡,一種清淨純粹之氣,卻形于眉宇神情間,人到這個狀況下時,自然比詩歌和音樂更見得素樸而完整。
我需要一點慾念,因爲慾念若與社會限製發生沖突,將使我因此而痛苦。我需要一點狂妄,因爲若擴大它的作用,即可使我從這個現實光景中感到孤單。不拘痛苦或孤單,都可將我重新帶近這個亂糟糟的人間,讓固執的愛與熱烈的恨,抽象或具的交替來折磨我這顆心,于是我會從這個綠
次第與變化中,發現象征生命所表現的種種意志。如何形成一個小小花蕊,創造出一根刺,以及那個憑借草木在微風中搖蕩飛揚旅行的銀白
茸毛種子,成熟時自然輕輕爆裂彈出種子的豆莢,這裏那裏,還無不可發現一切有生爲生存與繁殖所具有不同德
。這種種德
,又無不本源于一種堅強而韌
的試驗,在長時期挫折與選擇中方能形成。我將大聲叫嚷:“這不成!這不成!我們人的意志是個什麼形式?在長期試驗中有了些什麼變化和進展?它存在,究竟在何
?它消失,究竟爲什麼而消失?一個民族或二個階級,它的逐漸墮落,是不是純由宿命,一到某種情形下即無可挽救?會不會只是偶然事實,還可能用一種觀念一種態度將它重造?我們是不是還需要些人,將這個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用一些新的抽象原則重建起來?對于自然美的熱烈贊頌,對傳統世故的極端輕蔑,是否即可從更年青一代見出新的希望?”
不知爲什麼,我的眼睛卻被這個離奇而危險的想象弄得迷蒙潤了。
我的心,從這個綠蔭四合所作成的奇迹中,和斑鸠一樣,向綠邊際飛去,消失在黃昏來臨以前的一片灰白霧氣中,不見了。
……一切生命無不出自綠,無不取給于綠
,最終亦無不被綠
所困惑。頭上一片光明的蔚藍,若無助于解
時,試從黑
去搜尋,或者還會有些不同的景象。一點淡綠
的磷光,照及範圍極小的區域,一點單純的人
,在得失哀樂間形成奇異的式樣。由于它的複雜與單純,將證明生命于綠
以外,依然能存在,能發展。
同樣是強烈陽光中,長大院坪裏正曬了一堆堆黑的高粱,幾只白母
在旁邊啄食。一切寂靜。院子一端草垛後的側屋中,有木工的斧斤削砍聲和低沈人語聲,更增加這個鄉村大宅院的靜境。
當我第一次用“城裏人”身份,進到這個鄉戶人家廣闊庭院中,站在高粱堆垛問,爲迎面長廊承塵梁柱間的繁複眩目金漆彩繪呆住時,引路的馬夫,便在院中用他那個沙啞嗓子嚷叫起來:
“二,二
,有人來看你房子!”
那幾只白母起始帶點驚惶神氣,奔竄到長廊上去。二
于是從大院左側斷續斧斤聲中側屋走了出來。六十歲左右,一身的穿戴,一切都是三十年前老輩式樣。額間玄青緞勒正中一片綠玉,耳邊兩個玉鑲大金環,闊邊的袖口和
襟,臉上手上象征勤勞的
澤和粗線條皺紋,端正的鼻梁,微帶憂郁的溫和眼神,以及從像貌中即可發現的一顆厚道單純的心。我心想:
“房子好,環境好,更難得的也許還是這個主人。一個本世紀行將消失、前一世紀的正直農民範本。”
我稍微有點擔心,這房子未必能夠租給我。可是一分鍾後,我就明白這點憂慮爲不必要了。
于是照一般習慣。我開始隨同這個肩背微偻的老太太各走去。從那個充滿繁複雕飾塗金繪彩的長廊,走進靠右的院落。在門廊間小小停頓時,我不由得不帶著誠實贊美口氣說:“老太太,你這房子真好,木材多整齊,工夫多講究!”
正象這種贊美是必然的,二便帶著客氣的微笑,指點第一間空房給我看,一面說:“不好,不好,好哪樣!城裏好房子多呐多!”
我們在雕花~*扇間,在镂空貼金拼嵌福壽字樣的過道窗口下,在廳子裏,在樓梯邊,在一切分量沈重式樣古拙朱漆燦然的家具旁,在連接兩院低如船廳的長形客廳中,在寬闊樓梯上,在後樓套房小小窗口那一縷陽光前,在供神木座一堆黝黑放光的銅像左右,到都停頓了一會兒。這其間,或是二
聽我對于這個房子所作的贊賞,或是我聽二
對于這個房子的種種說明。最後終于從靠左一個院落走出,回到前面大院子中,在那個六方邊沿滿是浮雕戲文故事的青石
缸旁站定,一面看木工拼合壽材,一面討論房子問題。
“先生看可好?好就搬來住!樓上、樓下,你要的我就打掃出來。那邊院子歸我作主,這邊歸三房,都好商量。可要帶朋友來看看?”
“老太太,房子太好了。不用再帶我那些朋友來看了。我們這時節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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