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飯館中人就起身了,不見了廚子,各尋找沒有發現。同時有車站中人到江邊去看江
漲落,發現了這雪地裏的屍身,腰間的油膩圍裙,以及寬盤的臉,估計象是一個飯館中掌管鍋鏟的人物,所以即刻到學校來報告。館中老板同到送飯的江北小子去看,看明白是大師傅,嚇慌了,踉踉跄跄奔回鋪子,把已經開過的鋪板門重行關上,已經淘好的米放在一旁,到鎮上禀報去了。
到了應當吃粥時,許多年青人仍然如往日一樣,走到館子裏去吃大師傅兩只肮髒肥手攪成的粥。粥吃不成,倒知道了出了人命,一傳十,十傳百,這新聞即刻就普遍及學校了。
凡是聽到這消息的,本來無意到江邊去散步,因爲事情新奇,也邀約去看,所以男女學生皆談到這件事情。住在×字宿舍裏的女孩玖同朱,還正在分吃一碗面,聽到隔壁有女生到過江邊來的說到這件事,嚇了一跳,以爲是同學自殺。到後又聽到說是廚子,放心了,因爲女孩玖說八點鍾那蔡女士會來,就一同出了校門向江邊走去。隨即就忘記了。
在去車站的路上,她們碰到了女生×。
“×到車站玩去。”朱說的話非常自然,略無其他意思。
懷了成見的女生×側立在大路一邊,做著很難看的神氣,“你們是想去看死人罷,好興致!”
女孩玖詫異了,“怎麼,死人死到車站麼?”
女生×似乎也爲女孩玖的話詫異了,“難道不知道這件事麼?”
女生朱說,“我們是預備到車站去接玖小一個朋友。你是看過死人來了,怎麼樣?是興隆居飯館裏廚子麼?”
“我……一些聰明人全在那裏看熱鬧!”
“去,密司×,同我們到車站玩玩,今天出太陽,多暖和!”
本來怕見朱同玖的×,聽到朱的話,又不能不隨到這兩人走了。
她們一起在車站等候第一趟車,見到許多同學從江邊回來,皆各人用著一個從戲場出來的神氣,討論著這件事情。又有些還堅持一個謬見,以爲這人死得豈有此理。因爲這類人大是縱感覺到要自殺,單用著天氣寒冷一個理由,也會把這犧牲精神失去的。又有些女子,則又很滿意見到了這樣一回事情,本來天生一顆容易感動的心,若果是死者爲同學,死的理由又是戀愛,那她就無論如何也要同情了。又有些在學校會做情詩的學生,都覺得這題目只給了做舊詩的人一個好機會,新詩可無
下筆,所以就放棄了這個不愉快的故事,同朋友另外批評人生去了。一個學校有六百人,大約到江邊去看看這個死者的當有一半以上,其中還有職員,口中含煙,數目不計。
還有兵營中的兵士,就是成天吃小米飯,挨打,到屋外空地上拉屎,到雪裏做工的那類蠢人,剛剛挨過打的,也仍然到江邊去用著“怎麼會死”那種天真爛漫的眼光看了一會,且在那胖的印象上,與同伴作點嘲笑,全身發松回到營裏去報告這事。
女孩玖問×,“究竟是什麼原因,大家皆仿佛這樣高興!”
女生×說,“我是並不因爲要看這死人到江邊的。”
女生朱不做聲,就望到這些從江邊走回的女生心中好笑,心裏想這真是一件奇怪事情,上一次校長陪拉拉博士來演講,聽講的人就沒有這樣多。其實則這個一點也不奇怪。年青的人,全歡喜新鮮事情發生,就是那麼點點理由,也就夠使全個學校得到一個爽心的刺激了。
也有因爲趕早車過上海,車沒有來,所以抽空跑到江邊去看看這大師傅新奇的死法的,回時就在那月臺上同人談論各樣死的姿勢。
火車到後,下來了一些,候車的爭先上車,機關車頭一掉,四十分鍾這消息就被帶到上海各報館裏排字間去了。下車的人仍然沒有女孩玖所要等候的人,車走了,玖看看天又看看回身的列車,無望了。
“人又不來,奇怪的事!”
“你們有課麼?我可要走了。”女生朱說了想走。
本來無課的女生×,也作成走路的姿勢,從月臺向低軌道躍下。
女孩玖說:“朱,不能陪我到醫院去看看我二哥麼?”
朱搖頭說不去,似乎是因爲×的原故,心有所怯,故願意轉學校去。
“你沒有功課!”
“我旁聽有課。”
女孩玖就向女生×說,“×,你可不可以同我去那裏看看我哥哥,回頭又一塊兒回來。”
女生×低頭不能答應,玖就說,“×有課我知道,還是朱你同我去。”
朱還是因爲×的原故沒有答應。見×沒有走的意思,就先走了。女生×見到朱已走,自己不好意思不走了,就沿鐵路向南走。玖不作聲,看到這兩個女人從爛雪路上走去,心中以爲朱是不願意同她到病院去。走了三十步,快轉彎了,女生朱忽然又回頭喊女孩玖。
“玖,小孩子,莫生我的氣,我有事情!”
玖不做聲,朱又借故跑回車站,一面跑一面說,“我知道你生了我的氣,我知道你生了我的氣——”走到玖身邊,把玖拉住,就向醫院方面走去,仿佛完全只是一個不得已的理由,就因爲不願意使女孩玖難過,才委屈的隨了這女孩子的意思,勉強的做一次奉陪的人。女孩玖回頭望×時,朱也就回頭,且問×,“高不高興一起去?你不去,玖小會生氣!”
但女生×站到那雪地裏,搖搖頭作了一個苦笑,拒絕了。
她想起隨了這兩個人來到車站,仍然一個人回去,第二次的笑了。第二次笑時只有自己知道,因爲並肩行去的玖同朱,很快的就轉入一個紅牆後面,不再見到人了。
十點鍾車來了兩個拜訪男子a的客人,兩個人一前一後皆到了××大學的傳達,放了一個名片。知道了人是住在去校不遠的××病院後,那其中一人就到病院裏去了,其一個則另外說可會女孩玖。到病院的男子,是××書店的小編輯,就是在前天下午爲女孩玖所窘的那人。在女生會客室見到了玖的是男子a友人之一,這人特意前來報告蔡某夫婦被捕的事情。××書店的小編輯,到了病院,見到了男子a,最先很客氣的把書店經理給男子a的稿費一百元從皮夾中取出,數點了一下,送給男子a,且戲子樣子說話,從“久仰大名,熟讀著作”起始到“聽說貴
違和”爲止,說了一篇文法不錯的客氣話以後,就說到前一天女孩玖到書店的事來,言中表示對男子a無限羨慕。到後就呈上新著一本,說是請求賜教。把話說完,還不走,其用意是很難索解了。
男子a間或就在一些雜志上見到過這新詩人的名字同詩題,如今卻想不到這就是據說新中的新詩人,且把新詩也獻上了。因爲這人好象還得談談“文壇”的問題,如其他拜訪的年青人一樣,或者還得來一點褒獎才能痛痛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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