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臉蒼白、披散著火燙的頭發、整天穿著香雲紗短衫褲的中年婦人,又在那邊哭泣、咒罵了。
這對我已成了一種精神上的苦刑:每天午飯後,或是深夜,她就哭泣著,咒罵著,或高聲地述說著什麼,夾雜著尖銳的哭聲。我不能想象她那樣瘦弱的身怎麼會有這樣驚人的精力。她的哭泣和吵鬧的聲音總是愈來愈高,似乎將永不停止。而隔開我們的又僅只是一層薄薄的板壁,當她拍擊著
板、頓腳的時候,我這邊就會受到震動,以致我不能不鎖上門逃走。唯一留給我的甯靜是在上午:那時候她還在
上做夢,因而我可以看一點書,寫一點什麼。
我出門下樓,必須要經過她的門口。像我住的那間屋子一樣,那個女人的房間也只有一個小小的木格窗戶,因爲對面有著一堵高高的牆,陽光永遠不能從窗口射進來。暗的小房內零亂地放著一些什物和兩張
。陪伴著這個婦人的,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婆,那個女人的哭泣和談話都是對著她的。後來我才知道那位老太婆原來是她的母
。年老的母
整天
勞:生火、燒飯,或是坐在後門的陽光下縫補
服。那女兒什麼也不做。有時候,我在門口遇見她,臉上抹塗了廉價的脂粉,換上了綢衫,出街去了。
就因爲她上街的這種打扮,我以爲她是一個妓女,雖然又不大像,因爲很少看見陌生的男子進她的屋去。有一次,我和樓下的一位女傭張嫂談起了她。
“別人是營長太太呵!”張嫂努努嘴說。
“那個營長呢?”我問。
“上火線去了,連信都沒有一封。我看,男人不是死了,就是把她丟了。”
營長太太似乎是爲了保持自己的身份,很少和鄰居們來往。但有幾次我也看到她在後門口和別的太太談天。“我們過去呵,”她說,揮動著手臂,“那是什麼日子呵!我的營長一請客就是十幾桌,盡是些官太太、科長太太、將字號的人物。不是吹的話……”她說,眼圈子有點紅了,接著,發出歎息,“那個背時的,這回一走連信都不丟一個,害得老娘一個人受苦哇,落得這個地步哇,在這個鬼巢裏和這些鬼人住在一起呀……”她顯然不能控製自己的激情,她的最後的一句話觸怒了聽衆們,于是爆發了激烈的爭吵,似乎就要打起來了。但以後不久,我就又看到她們在同樣的地點談著同樣的話。
在營長太太每天的哭鬧聲中,我很少聽見那個做母的出聲。老太婆只是偶爾歎息一聲:“造孽啊!”
今夜,我又被營長太太的哭鬧聲驚醒了。意外地,這一回,年老的母也大聲地叫嚷了。
“不賣,隨便怎樣,我不賣!”老人以幹啞的聲音說。在靜夜中,我聽得見她沈重的歎息。
“那我們就餓死算了,餓死!”女人以哭聲說:“那個狗×的沒良心的東西呵,我這是哪一生造的孽呵……”她唱歌似地哭喊著。
“餓死就餓死,我活了六十歲,六十……死得著。沒有那個話,賣房子!”老婆婆在婦人的哭聲中,自語似的說。“那你就死啊!”婦人突然終止了哭聲,大聲地、瘋狂地叫。接著是板的響動,她大概是坐起來了。“你死,死了我嫁人!”“嫁人,哼,你嫁人!”老人以輕蔑的語氣說。
“嫁人沒人要,我賣×總賣得!”婦人瘋狂地喊:“你老不死,我活著跟你受罪呀!不是你,我會落得這個慘下場呀!皇天有眼啦!”她又開始歌唱似地哭,一面敲著節拍似地拍板:“那個沒良心的呵,(拍)那個當炮灰的呵,(拍)丟下老娘受罪呵,(拍)……”
“我老不死,……跟我受罪?!”老人唠叨著,聲音顫抖,突然她大聲地吼:“我走就是啊!……搬,明天搬,我一個人照樣過日子,你這樣的女人沒見過……房子是我的,房子賣了喝西北風啊?……我跟你說,做娘的苦了一輩子,死了我要睡口好棺材!”說到最後一句時,老人哭了起來。
……在唱歌的哭聲和幹竭的哭聲中,我又睡著了。不久,卻又被一聲巨響驚醒,我聽見了腳步聲,大概是那個婦人在黑暗中不小心撞翻了什麼。
“什麼撞倒了?”做母地問。聲音是平和的,顯然,剛才的風暴已過去了。
“凳子!……呵,姆,這個帳你聽我算,”婦人的腳步聲靜止了,她大概是坐到了母
的
邊。“房子收租錢,一個月只收得到二十萬,這年辰,你老人家自己想,二十萬管什麼用?再說,房子是老房子,幾十年了,還住得幾天人?”女人以
切的低聲調說,似乎一點也不記得剛才的爭吵。“你再聽,賣可以賣得八百萬,人家張先生出了價錢,八百萬!這樣的主顧哪裏找?一棟破房子!”
“你莫瞎話,房子還是好生生的,一點不破!”老人不滿地說。
“是的,是的,房子不破!”女兒敷衍著母。當她說下面的話的時候,她的語調充滿了誘惑,她說得急促,緊張:“姆
,你聽我說,八百萬,我們拿兩百萬過日子,一百萬買東西,五百萬放利,大二分,二五一十,一個月就是一百萬。”她甜密地重複著:“哈,一百萬,你老人家天天吃肉!”
“我倒沒那麼好吃,”老人笑著說,她的笑說明她已動了心。
下面接著是冗長的低語、計算。
“靠不靠得住呵?”老人問。
“你老人家又說瞎話,人家那個大鋪子還跑得了幾百萬塊錢!……你老人家莫擔這個心。”
……第二天我出去吃早點,遇見那個營長太太,這是我搬來第一次見她起得這麼早。像過去一樣,她穿上那件綢長衫,塗抹著脂粉的臉上有明朗的笑容。當她看見我的時候,意外地,竟向我笑著點了一個頭。下午,她和一個胖胖的,穿著哔叽長衫的中年人回來了。在隔壁,他們高聲地、愉快地談著放利錢的事。
“任先生,我說錢放在你那裏不太放心,你看老人家呵,不放心……嘻嘻。”女人快樂地笑著。“姆
,人家任先生來了,你再問問看,你看人家好大鋪子。你老人家自己問麼。”女兒笑著說。
“你這個傻女呵!”老人愉快的罵著。接著,是那個男子宏亮的笑聲。
這以後不久,我的隔壁,代替哭泣和吵鬧的是母女之間的熱的對話和婦人的尖銳輕快的笑聲。我覺得日子清靜了一些。因爲笑聲比哭聲究竟容易忍受一點。但好景不常,那以後,卻又加上了從午後開始一直繼續到深夜的牌聲。做母
的仍像過去一樣地
勞。有幾次我聽見女兒主張請一個傭人,老人都拒絕了。老人大概不習慣清閑的日子。當女兒坐在牌桌上時,她都坐在樓下後門口,縫著或洗著
服,和鄰人們談天。“你老人家後福好呵!”人們稱贊她。
“哪裏話!”老人閉目,微笑著搖頭,但顯然是樂意于別人的贊美。
她們的突然的闊綽是顯明的,特別是表現在女兒身上。她重新又燙了頭發,換上了新的綢衫和新的高跟鞋。在後門的集團中,是不大看到她出現了。再以後不久,她們就搬離了——用營長太太的話來說——“這個鬼巢”。臨走時,大概是由于積累起來的仇恨,她以傲慢的姿態,沒有指明地高罵了一場。太太們以輕蔑的沈默應付她的叫罵。只有張冷冷地說了一句:“你又發財了,營長太太,何必跟這些人吵呵!”張
特別著重地說“營長太太”。女人不屑地哼了一下,沒有答理,走了。我終于有了一段清靜的日子,一直到我搬家。
我終于要辭別那個大城了。忙著買東西,弄船票。當我從一條熱鬧的大街走過的時候,在一家緊關著的店鋪的門口,圍著一大堆人,裏面還有嚎哭的婦人們。我向裏面張望了一下,突然,我發覺原來是我的鄰居的老太婆也站在人群中間哭著。“怎麼回事?”我問一個站在我身邊的人。
“什麼事,鋪子倒了老板跑了,這些存錢的人倒了黴!”那人大聲地吐了一口痰,搖著頭走開。
“天啦,皇天啦!”我的老鄰居以幹啞的聲調叫著,沒有眼淚地哭著,“你黑天良的東西啊,你殺千刀的呵……可憐我老人呵……叫我怎麼活呵!”
我以沈重的、悲憫的心情凝望老人,我叫了她一聲,她沒有聽見。
突然,有一個女人向門上撞去,用手腳同時推撞著門。接著,第二個人也上去了……我的鄰居也上去了。門上發出一陣狂暴的雷鳴,幾乎要破裂。人群中走進來了幾個警察,大聲吼叫著阻止受害的人們。
“你們亂叫什麼?退開!你們吃了虧政府當然曉得,法院會傳你們的。站開,站開!”警察們吼。
人群有著嚴肅的寂靜。突然,我的鄰居發出狂笑,雙手擊著掌,以頭向門上撞去。人群中發出輕微的驚呼。老人倒下了。笑聲卻沒有中斷,那是瘋狂的、比哭聲更悲慘的狂笑:“我的房子,我的棺材,我的女呵!”
我不能不掩著耳跑開。
……《曾卓散文》鄰 居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拜 訪”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