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曾卓詩論 和大學生談詩(一)上一小節]指形式限製了內容,或者是指內容通過適宜的形式得以更爲有力地表現。那中心點也還是從內容的主導作用出發的。而且,正如黑格爾所說的,內容是向內容轉移的形式,形式是向形式轉移的內容。內容和形式是辯證地融合和發展的。我剛才翻了一下你們送來的《今日大學生》這本雜志,上面有一篇關于繪畫的文章,在談到“一新的美術思
正式形成”時,作者說:“他們不再試圖以畫面去告訴人們怎樣生活,不畫外部世界發生了什麼事情,而是把自己對這些事情的感受呈現給觀衆。希望自己作爲獨立的人格被人理解。”作者又說:“藝術的感染力並不單純取決于形式構成,它仍然容納著對當代社會重大主題的思考,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是以形式來思考。這個問題是正視還是回避,對很多人來說是不明確的,還需要人們不斷地去探索。”這裏說的是美術,而我們從年輕的詩人那裏也所到過類似的呼聲。事實上,只要是詩——真正的詩,是沒有不通過詩人自己的感受,因而表現出自己獨立的人格的。而感受當然應該是對外部世界即從現實中得來的感受。無論作者主觀上是否試圖通過自己的作品去告訴人們怎樣生活,但客觀上,只要是具有感染力的作品,就必然會對人們的心靈産生影響。至于“以形式來思考”的說法,我覺得是有一些含混的。我不知道作者的意思是不是說對當代社會重大主題的思考要通過新的形式表現出來,爲了內容的需要,爲了更好地表現內容(在詩,就是作者的感情、感受),去發展形式、創造形式。
同學:大學生裏面許多詩作者都在探求新的形式,有的形式甚至有點怪,你說這種現象是不是值得鼓勵?
曾:你的這個問題要分開回答。前面我說過,我是贊成探求新的形式的,只要是爲了內容的需要,可以而且應該創造新的形式,不怕驚世駭俗。但如果只是玩弄形式以嘩衆取寵,我就很難鼓掌了。
同學:我們讀過你寫的《重要的是:愛》和別的幾篇談詩的文章,知道你是很重視詩的真情實感的。
曾:是這樣。這是我從少年時讀詩以來的一點會,凡感動了我的,凡我認爲好的詩,雖然那表現的方式不同,都是有著真情實感的詩。這也是我學習寫詩中的一點
會,只有當我有著真情實感時,我才能寫出稍爲像樣的詩。而我所讀到的論詩的文章,也幾乎都是將真情實感作爲詩的一個主要的要素的,歸根結底,詩的本質就是抒情的。真情實感是詩的生命,是真詩和非詩的分界線,也是詩的美學的基礎。在這個基礎上才能談意境,談意象,談象征,等等。
同學:那麼,詩的思想呢?
曾:任何文學藝術作品的思想,都不是看貼在表面的標簽,在詩,尤其是如此。
詩人要寫什麼,一般不是預先計劃好了的,而是現實生活中的某一情景打動了他的感情。……
同學:你在《重要的是:愛》那篇文章中談到了一個詩人寫什麼題材,不是由他的理智決定,而是由他的感情攫取的。
曾:這是許多理論家都談到的。只是我在創作過程中也有這樣的會。
同學:你能不能舉一個例子,譬如,你怎麼想到寫《崖岩邊的樹》的?
曾:寫這首詩的時候,我在農村勞動。有一天,我從我所在的那個小隊到另一個小隊去,經過一座小山的時候,看到了一棵生長在懸崖邊的彎彎曲曲的樹,它像火一樣點燃了我的內心,使我立刻産生了一些聯想,一種想象。我覺得它好像要掉入谷中去,又感到它要飛翔起來。這是與我自己的特有的心境、與自己的遭遇聯系起來才會産生這種聯想和想象的。不然,我就會毫不注意地從這棵樹邊走過去了。它要掉入谷中與要飛翔,都是我自己內心的感覺。同時,這也吐露了我自己內心的要求。在過去的年代中,與我的遭遇相同或相似的是大有人在,所以這首詩引起了一些人的共鳴。
因而,我認爲,詩的思想是要從詩的總
去把握的,要從詩的感受、感情的深度和濃度去把握的。在現實生活中所激發的詩人的感情,或愛或憎,或喜或怒,或歡樂或痛苦,也就包含著對于現實生活的評價和判斷,包含著向往和追求的。這種感情是自然地流露出來的,然而,那裏面結晶著詩人的生活和實踐、生活積累,他的多方面的素養,也包含著曆史的和社會的因素。
同學:是不是有時候也可以先有一個題目再寫詩呢?我看到《詩刊》就定出過題目讓幾個詩人來寫詩。你也寫了一首的。
這是不是違反藝術規律呢?
曾:一般地說,最好不要這樣。《詩刊》采取這種辦法,是一種嘗試質。……
同學:契诃夫也說過,只要出一個題目,譬如《墨瓶》,他就可以寫一篇小說。
曾:是的,好像是庫普林的回憶錄中說到過這件事。這裏牽涉到作家和詩人的生活和經驗(包括感情經驗)的是否豐富,想象能力是否強大,和是否善于調動自己的感情。在過去的生活經驗(包括感情經驗)的基礎上,在所出的題目的要求下,展開他的想象,從而逐漸調動起自己的感情,而感情的升騰又將進一步推動想象,那麼,他就逐漸進入了真正的創作過程,有可能寫出好的作品。要是不具備這樣的條件,無力做到這一點,那就最好不要寫。否則那就是一個胡編亂造的故事,或是一篇用韻語寫的說明文。
同學:老實說,我有時好多天沒有寫詩就有點著急,于是硬逼著自己找題目寫一點。偶爾還有幾首還勉強看得過去,大都是自己也不滿意的。
曾:就是我們也何嘗沒有這種情況!我常常感覺到寫詩需要感情達到一個燃燒點。如果達不到這個燃燒點,即使有一點真情實感,那詩也是“微溫”的,似乎也看得過去,而且也可能有一些“警句”,但卻總覺得缺乏神韻和生氣。如果能夠達到這個燃燒點,就會沈浸在要寫的題材中去,進入了一種沈醉的、自如的狀態,那也就是自由的狀態。創造的歡樂就現在這過程中間。
詩人(的心)與他寫出的詩的距離,也就是讀者與詩的距離。而當詩人的心在詩中顫栗時,也就能引起讀者的心的顫栗。詩的感染力就現在這種交流中間。當讀者的心顫栗時,他不僅是一個被動的欣賞者,而且也將沈浸在詩境中去,並激起他的想象、聯想,因而他也是一個創造者。
同學:是不是有真情實感就一定會寫出好詩呢?
曾:詩要真情實感,但有真情實感不一定就是好詩。那也要看是怎樣的真情實感。
同學:有人說,少女可以歌唱她失去的愛情,而守財奴不能歌唱他失去的金錢。
曾:不,守財奴也要歌唱他失去的金錢的,不過沒有人願意聽就是了。詩的感情應該是一種純淨、向上的感情,一種美的感情。由于是詩,還必須是一種濃縮的感情。
同學:但是,我在梁宗岱先生的《詩與真》一書裏,看到奧地利詩人裏爾克的一句話。裏爾克說:“詩並不像大衆所想象,徒是感情(這是我們很早就有了的),而是經驗。”
曾:我這裏有《詩與真》這本書。你們看,緊接著這句話還有很長一節。裏爾克用抒情的筆調談到詩人經曆的各種生活都儲存在他的記憶中。最後他說:“單有記憶猶未足,還要能忘記它們,當它們太擁擠的時候;還要有很大的忍耐去期待它們回來。因爲回憶本身還不是這個,必要等到它們變成我們的血液、眼和姿勢了,等到它們沒有了名字而且不能別于我們自己了,那麼,然後可以希望在極難得的頃刻,在它們當中伸出一句詩的頭一個字來,”——他並不是認爲寫詩不需要感情,而是強調詩還是詩人生活經驗的結晶。梁宗岱引用了他的這段話,用意也在于說明,詩人“一方面要注重藝術的修養,一方面還要熱熱烈烈地生活。”這句話是說得很中肯的。
同學:你在一篇文章中說過,沒有經曆過痛苦的人,就不能成爲一個詩人。那我們現在生活在一個新時代裏,不會有什麼大的不幸的遭遇,是不是我們就不可能寫出好詩呢?
曾:我所說的“痛苦”,並不是僅指一般意義上的個人的不幸,雖然,一個人在逆境中更可能對生活有較深刻的感受,更容易激發他內在的力量。我指的是對自我完善和人生理想的追求精神。在這種追求中,人是有時候會感到痛苦、甚至空虛的。自強不息,奮進不已。藝術創造的動力就湧現在這種激情中。有一位年輕的畫家說:“我最痛苦的時候,也就是我的靈感最豐富的時候。”我想大致也就是這樣的意思。
同學:現在,我寫詩感到的一個很大的苦惱是,停留在一個平上,不能突破。
曾:是的,一個寫詩的人到了一定的階段就可能停滯不前,要有所突破就很困難。正像一個跳高運動員達到了一定的高度後,再要提高一厘米就很困難一樣。跳高運動員爲了突破已達到的高度,需要花費許多精力來鍛煉,有時還需要改變姿勢和方法。而一個詩作者要突破已達到的平,需要自己全面素養的提高。這只能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有些年輕的詩作者爲了急于想有所突破,只注意在表現手法上翻新,這就有點偏頗了。
同學:已經占用了你很多時間,你談的這些話我們一定好好想一想。最後,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我們說的麼?
曾:我所說的只是自己學習寫詩的一點會,大都是老生常談,而且談得很亂,也很膚淺,你們未必會同意,但我當然只能談我感受到的和認識到的。
《曾卓詩論》 和大學生談詩(一)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和大學生談詩(二)”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