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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有個女兒國》第10章

白桦作品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挂上了有藍se小碎花的布窗簾。

  一個五月的下午,我往農場軍代表那裏送那份每月照例要送去的診斷證明書,在回城的公共汽車上,出乎意料地看見了桂任中。可我在上車的時候怎麼會沒看見他呢?原來他已經變得我認不出了。這個老牛倌,蓬亂的頭發梳了個中分,過多的發蠟使薄薄的頭發貼在頭皮上,(這在當時看來,太出格了!)一身簇新的藍卡叽布中山裝,腳上穿著一雙兩截頭的新皮鞋,懷裏抱著那個裝著瓊的骨灰的鞋盒。他的變化使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別說是正在農場勞動改造的舊知識分子,就是新結合的幹部也不敢抹一頭油呀!他主動把我拉在他身邊的空坐位上,緊挨著我,對我小聲神秘地說:“我搬進城了!小梁!”

  “搬進城了?”他怎麼會搬進城去了呢?怎麼會允許他搬進城呢?房子、戶口、糧油關系、以及將近一百種購物票證都解決了?尤其是購物票證,是城裏人專有的,沒有這些生死交關的東西,連一張擦屁gu草紙也買不到。在城裏可不能拾一塊幹土坷垃一蹭就完事,城裏絕找不到一塊合適的幹土坷垃。

  他好象知道我的疑問,他qin眤地摟著我說:“什麼都解決了,房子,戶口,糧油關系和這個月的三兩油票都已到手了。三大兩,不少了!各種票證都發給我了。還有買婦女衛生紙的票,我可沒用,據說自己不用的票證可以偷偷地換ji蛋。一張買婦女衛生紙的票可以換兩個紅殼ji蛋。”

  “是嗎?”我還是不明白,他怎麼會一步登天?

  “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托毛主席英明的外交政策的福。這事還得從乒乓外交說起。和帝guo主義也要對話了!基辛格、尼克松都來過了。招待尼克松的宴會上還演奏了《美麗的阿美利加》,不簡單呀!這是毛主席偉大的外交路線的光輝勝利!過去,咱們不理睬他們,堅決鬥爭,是絕對正確的。現在,咱們宴請他們,顯示我們的大guo風度,也是絕對正確的!對于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我可是從來都不懷疑!現在不是看出來了嗎!讓美帝和蘇修翻個個兒。現在,蘇修成了我們的頭號敵人,美帝變成了老二。對于頭號和老二當然不能一樣對待。這個區別就在于頭號是首先堅決要打擊的對象,在堅決打擊頭號敵人的時候,可以把二號敵人放在一邊,或者讓他先喝點貴州茅臺酒,讓他先暈乎暈乎,然後等消滅了蘇修再回頭來收拾老二。來得及,完全來得及,太英明了!

  這叫各個擊破,仗要一仗一仗地打,飯要一口一口地吃,——這可不是我的話,這是毛主席的原話……“

  “老桂!這些我都懂,可爲什麼你會從農場搬進城?我不明白,想知道爲什麼。爲什麼老天爺扔餡餅,剛好落在你頭上,而你又剛好仰著臉、張著嘴在看月亮?”

  桂任中欣喜地搓著手:“這當然還是得感激毛主席!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咱們可不能用唯心主義觀點去觀察事物,那樣dang對我們的諄諄教誨,我們自己在毛澤東光輝思想指導下的艱苦改造就全都白費了。我們要從全局看問題,從世界革命的總戰略、總方針去認識問題。這絕不是哪個人幸運和不幸運的問題,全都是革命需要,全局需要……”

  “可到底爲什麼呢?”

  “你知道嗎?我曾經在美guo留過學,還有過博士學位吧?”

  “我知道,我聽過你的坦白交待至少有五十次。”

  “是的,接受過很長時間的奴化教育,受毒很深,羨慕美guo生活方式,一身資産階級知識分子臭氣,走到哪兒臭到哪兒,爛到哪兒,腐朽沒落!頑固不化!如果不是dang的耐心教育、改造、挽救……”

  “老桂!我明白!這我都明白!我想知道的是你爲什麼會……?”

  “在美guo,我有很多同學,都混得不錯——該死!你看,我的劣根xing有多麼深!這就是什麼藤結什麼瓜,什麼階級說什麼話。什麼叫不錯?言下之意就是有汽車、有洋房、有地位、有錢,一句話有名有利!名利是萬惡之源。我竟然會說他們都混得不錯,反過來說,我混得不好喽!什麼叫不好?在世界上最革命的guo家生活,在偉大的領袖毛主席領導下改造、重新做人,不好麼?!好得很!非常好!特別好!特別幸福!物質財富算什麼?!精神!革命鬥志!這是最可貴的財富。我能夠站在中guo人的行列裏,哪怕是chu于被改造的地位,也是無上光榮的,完全應該蔑視他們的汽車、洋房、金錢、名聲……

  等等等等……“

  我不敢打斷他的長篇自我批判,只好讓他說下去,我幹脆也不問他了,管他爲什麼進城,我閉上了眼睛。他繼續向自己開火。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社會主義革命越深入,他們就越抵抗,就越暴露出他們的反dang反社會主義的面目……在我身上就充分說明這個教導是非常英明的。我剛才的話就暴露了我骨子裏潛在的反dang反社會主義面目。想到這兒,我真是不寒而栗,吃了這麼多苦,挨了這麼多批鬥,寫了百萬言的思想檢查,在是這個樣子……難道我要帶著花崗岩的腦袋去見上帝嗎?難呀!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真是難如上青天呀!唉!”接著,他老淚橫流地喃喃自語了很久。我知道他是真誠的。如果我真地打斷他,會引起他對我的反感。

  公共汽車在暖洋洋的太陽光下馳行。我身上的破毛線yi顯得有點熱了,但我不敢影響他的真誠仟悔,連動也不敢動。我在公共汽車的搖晃中睡著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耳邊聽見有人在說話。

  “小梁!你不聽我說了?”

  我一下被他推醒了,一睜開眼睛差一點沒噴笑出來,涕淚滿面的老桂把下巴颏擱在我的肩膀上。

  “老桂,別離我太近,我有肺病。”

  “我才不怕哩!一切病菌都傳染不上我,一切腐朽思想都能傳染我……”

  我不敢搭話,一搭話,他准會有一篇更長的檢討。

  “我有個美guo同學,叫托瑪斯·艾略特,可不是一九四八年得諾貝爾文學獎金的現代派詩人托瑪斯·艾略特,那個詩人在一九六五年已經死了。我的同學艾略特在美guo核物理學界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臭名(他連忙加上”臭名“二字,以示批判,這種批判是一種簡化的批判)!他曾經通過基辛格向我guo政府提出過一個在美guo留過學的中guo知識分子名單。當然,這個名單不是全部在美guo留過學的中guo知識分子,是一小部分他們認爲最知名的。我壞就壞在最知名,否則我會稍稍容易改造一點。最近托馬斯·艾略特要來訪問中guo。他的日程裏有一個節目,就是要到桂任中博士的寓所拜望兩小時。這就把事情搞緊張了。我桂任中現在哪有寓所呢?我的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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