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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有個女兒國》第2章

第2小節
白桦作品

  [續遠方有個女兒國第2章上一小節]兒把我們給涮了!

  憤懑、委屈、受辱和沈重的失落感使得我萬念俱灰,疲倦得不願睜一睜眼睛,不願思考任何問題,既不重複別人的思考,也沒有自己的思考。老天照應,在農場,我的職責是放牛,這就可以避免烈日下上cao,避免在泥地上摸爬滾打,也不用扛上鋤頭去修理地球。

  更爲幸運的是,我放的是一群shui牛。前大學教授、化學博士桂任中放的是一群黃牛。看起來shui牛更髒,也更拙竿些,正因爲它們的更爲拙笨,才便于放牧。久而久之,我自己也變得象shui牛一樣。夏天在泥塘裏滾一身泥,再躺在樹蔭下,讓泥巴幹了之後自動tuo落,冬天躺在向陽的山坡上,暢快地打呼。不久前還背誦得滾瓜爛熟的“毛主席語錄”。

  “老三篇”都忘得幹幹淨淨。我曾經幹了些什麼勾當?對不對?哪些對?哪些不對?辯論、流著淚喊過無數遍最革命的口號,誓死保衛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反對修正主義,破四舊,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砸爛狗頭!用“語錄”還擊“語錄”的進攻,你抓我的辮子,我搞你的情報,真槍實彈的決鬥,象狼似地喜歡追逐血腥味……爲這些去活,去冒險,去激動,捧著江青經過改良了的臭腳,把她擡上天安門城樓,讓她用顫抖著的混合著山東、上海味的假聲發嗲:“qin愛的無産階級革命派的同志們!戰友們!我代表偉大領袖……”

  我一想到這聲音和與這聲音相聯系的一切就惡心,惡心得要嘔吐!呸!我自己是個什麼玩意兒?我在哪兒?哪兒有我?除了別人的意志強加給你的無窮無盡的紛擾以外,還有沒有自己的自覺意識所願意幹的事?還有沒有自己的一小片空間?一小段時間?想這些幹什麼?想了還得用政治標准去分辨它的正確與否,還要自責、反省、驚悸和懊喪。

  一翻身,臉貼著柔軟的幹草睡了。農場的高音喇叭裏正在喊叫著:“大團結,大聯合……”經驗證明:這就是說現在上上下下都存在著嚴重的大分裂。由于林彪的摔死,展開了一場批林運動。那些宣傳家們挖空心思找出各種證據,證明林彪的狼子野心早就昭然若揭,他的yin謀和歸宿一切均在預料之中。同時,他們似乎覺得單單批林太單調,找了個曆史上的大聖人孔丘來陪鬥,林彪的叛逆罪竟然株連了二千多年前的孔子,據說是事後發現在林彪的住chu挂了許多“克己複禮”的條幅。似乎孔子一生只說過一句十惡不赦的“克己複禮”,而且是專爲提醒二千多年後的林彪奪權篡位才說的,因而孔子成了一千九百七十一年夏秋之際中guo宮廷政變的主謀。我只有用睡眠和關閉思考的方法來對付一陣又一陣汙穢的海chao般的聲lang的沖擊。所幸這些都是宮廷內部的事情,不再需要我們這些猴哥兒們大鬧天宮了。就在這個時候,她向我走來,一個漂漂亮亮的小jie兒,手裏提著一個空網袋。我揉了揉眼睛,唯恐是眼花了。我們的相見就象田園牧歌式的言情小說裏描寫的那樣,我這個年近三十的牧童哥,居然會有一個如此美妙的巧遇。是長時期的饑渴給我的勇氣呢?還是一種機緣?我竟敢從草地上坐起來,向她說:“喂!坐會兒吧!”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挂上了有藍se小碎花的布窗簾。

  她眯著眼朝我笑了,鼻予皺著,十分可愛。一雙穿解放鞋的腳尖轉向我。就象是我的meimei似地挨著我坐下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和一個異xing挨得這麼近(當然,不會走路的童年時代除外),反倒使我有點不自在了。我調整了一下儀態和姿勢,把已經松垮了兩年的骨架子又支撐了起來,她覺察到了,用一根手指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德xing勁兒!”對于我這個下場黯淡的政治武士來說,這個詞兒新鮮極了!這才是人話呀!我有多久都沒聽到和說過如此富有人味的話了,我就象又複活了一樣。這個詞兒裏的多層次的含意使我感到很甜蜜,鼻子上那種光滑感一直保留了很久。它讓我真正懂得了魯迅先生對阿q 的描寫,雖然他寫的是阿q 手指上的感覺,以此類推,實在是准確而精當。

  交談之下,才知道她並非村姑小jie,而是市裏一位前副市長的千金,姓方名芸茜。

  一九六六年她的父qin就被“揪”出來了,反複批鬥之後下放幹校,他所在的幹校和我所在的農場相鄰。方芸茜每個月都要來看她那位連白丁都不如的前副市長爸爸,給他帶點劣質香煙、粗餅幹之類的東西。她不敢帶好香煙和優質餅幹,那是要被沒收的,“走資派”還享受!“狗xing難改”!她的生母早在她五歲的時候就病故了,繼母很年輕,“文革”一開始就“造反”離開這個家庭了,在批鬥方副市長的大會上勇敢地揭發了丈夫的反動言行,一度成爲全市知名的立場堅定的女戰士。

  奇怪!我怎麼今天才見到她呢?以前的二十多個月的二十多次機遇到哪裏去了呢?

  田野的小路呀,彎彎曲曲細又長,今天總算把她送到我面前來了。她從十三歲起就獨立生活了。她還有個哥哥,下放到遙遠的新疆,只有她自己留守大本營——一套三居室的公共房屋,是方副市長被趕出首長禁區內的別墅後分配的住chu。她的脖子上挂著一把鑰匙,既無學校好上,也無工作可做。哪個造反組織部不要她,她也不去依靠哪個造反組織或任何組織。盡量象小老鼠似地躲在洞裏,每天在天亮之前出來買點菜,無師自通地做飯做菜,還偷著收藏了幾本書,有古典小說,也有樣板戲劇本,菜譜,尼采的《查拉圖斯拉如是說》,甚至還有一本“文革”前也很不容易看到的叫《健康xing技術》的書。

  據她說,這些書都是她象小老鼠似的在夜晚溜到那些過去的:“學術權威”的居室牆外銜回來的,有些書躺在yin溝裏躲過了被火焚的厄運。她和我初次見面就把她的珍藏告訴了我。我也不明白我有什麼魔力,會讓她那樣信任。她的語言、思路,和我完全不一樣。

  她的語言裏從不帶任何政治概念,這在當時簡直是不可能的。因爲她生活在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裏她有著蝸牛式的自由。我和億萬中guo人都沒有,我由衷地對她豔羨不已。

  我這個曾經自以爲“天下事我們不管誰管”的革命英雄,竟然會羨慕蝸牛式的自由而求之不得,變化之大,真可謂“天翻地覆慨而慷”。我向她急切地表示想走進她的蝸牛殼裏去,她笑而不答,看樣子並不反感。她看著我,好象看著一頭渾身泥漿的shui牛。漸漸從她那變得驚異了的目光裏看到我自己有點不大對勁了,沒有動竟會呼吸急促起來。我想一躍而起,擺tuo這困境,中樞神經又指揮不動自己的四肢。她咯咯大笑,捂著嘴跳起來。我狼狽不堪地陷身在幹草堆裏,對自己感到特別失望,簡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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