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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有個女兒國》第6章

第2小節
白桦作品

  [續遠方有個女兒國第6章上一小節],要文鬥,不要武鬥。”

  這才使那些要把桂任中踏成肉醬的腳停止住。大家聽不出這是誰喊的,都以爲是軍代表的聲音,除了他誰敢在這時候大喊這樣的語錄呢!

  桂老頭的頭在流血,一條右tui象面條似的不能站起來了,顯然已經骨折。軍代表只好宣布ti會,責成桂任中寫出書面檢討。余壽臣向軍代表報告:桂任中的一條狗tui已經斷了,怎麼辦?軍代表做了三項指示:一是,本著革命的人道主義精神,接起來。二是,桂任中的一群黃牛另行派人放牧。三是,書面檢討必須盡快寫出來上交場部軍代表辦公室。

  桂任中的tui由余壽臣用中guo傳統的接骨術上了夾板。老頭兒反而有點因禍得福的感覺,天天可以不出工,陪著他的瓊,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大宿舍裏,偎著被窩,背靠著牆,膝頭上放著一塊搓yi板,寫他的書面檢查。他一向對寫檢討很認真,每一次都要翻遍他僅有的四卷毛澤東著作。有時寫到精妙之chu,自己會搖頭擺尾地吟誦起來。好象他寫的不是檢討,而是一篇類似《嶽陽樓記》的美妙散文。

  有一天夜裏,當桂任中把精疲力竭的身子放平,把疼痛難忍的斷tui伸直的時候,用極小的聲音問我:“你記不記得,那個發言象哭喪婆似的人,是男是女呀?”我知道他指的是那位大詩人。由于這位大詩人過于熱愛領袖,聲音變調,當時老頭兒又不敢擡頭,當然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但我不能告訴他,只能說:“沒注意。”

  我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挂上了有藍se小碎花的布窗簾。

  桂任中斷了tui,大約可以不再出什麼大事了。我又可以在靜夜裏策劃如何“進攻”

  醫務室的戰略戰術了。桂任中又在夢中淒厲地慘叫著。這時,可能已是子夜一時了。宿舍門被人拉開,冷風頃刻之間灌了滿屋,象是一群愛開玩笑的人沖進來,猛地掀動著所有人的被子。睡得熱乎乎的人都被吹醒了,響起了一片責罵聲。

  “准又是豬仔子!”大家猜想是那個學世界地理的大學生朱載志。

  “他ma的!一夜要放幾次shui呀!”

  “把他的小腸頭用麻繩紮起來。”

  “聯名報告給軍代表,叫他換宿舍。”

  我認識小朱,一個身ti虛弱、又愛喝shui的小個子,鼻梁上架著個深度近視眼鏡。

  這時,我聽見一個人說出了我想說而沒說出的話。

  “能怪他嗎!腎髒不好,營養太差,那玩意能紮得住嗎?你們自己紮紮試試……”

  大家都笑了,少數沒醒的人也都被笑醒了。一個迷迷怔怔的老教師呼地坐起來問:“怎麼?文化大革命結束了?”

  又是一陣大笑。笑聲裏可以品出很多味道來,主要還是辛酸和悲涼的味道。

  “最高指示:要把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也請你把你的美夢進行到底。”

  一夜幾笑,更加難以入睡。古人說:福至心靈。大概我的福來了。朱載志的尿頻給了我一個絕妙的啓發。對!就這麼辦!從現在開始,才四點半。于是,我就拼命咳嗽起來,我發現咳嗽很容易學得很逼真,越咳嗽嗓子眼越癢,越癢越想咳嗽。不到一刻鍾就有人抗議了。

  “誰?你不能忍著點?”

  “我……忍不住……忍……不住呀!song疼……”我邊咳邊說,顯得十分可憐。

  “song疼?”一個人跳起來大聲叫道:“別他ma的是肺結核吧!你他ma的把大家都給傳染上?!”

  “起了chuang去醫務室!”

  “醫務室沒x 光機,沒法透視。”

  “讓他們給開個轉診單進城嘛!”

  我只能用咳嗽來回答他們的關心,咳嗽得幾乎把心肝都嘔出來了。桂任中困難地把他那條上了夾板的tui搬過來翻了一個身,臉朝著我的背,用一對有氣無力的拳頭捶著我的背。

  我懷著深深的內疚暗暗在心裏說:騙醫務室那些沒人味的東西,我一點都不覺得于心有愧,對于大家,只當給大家開個玩笑。可是,騙了老桂,我真受不了。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真摯地不輕不重地捶著我的背。他在心裏爲我而感覺到的痛苦是十分深重的。

  我又不能悄俏地把真相告訴他,即或是千叮咛萬囑咐也無濟于事。他會象剛剛學說話的孩子爲爸爸擋客人那樣認真地說:爸爸叫我告訴你,他不在家。

  第二天我沒去醫務室,夜裏咳嗽了一個通宵。老桂給我捶了一夜的背,一分鍾也沒停止過。我的越來越嚴重的咳嗽點起了一半人的怒火,也引起了一半人的同情。罵我的人埋怨我不去看病,同情我的人幫我說話。

  “大家應該ti諒他的難chu,他去醫務室,老鐵梅准把他當裝病的階級敵人轟出來。”

  得到如此有力的聲援,我的咳嗽更厲害了,而且咳嗽聲中帶著受委屈的哭腔。

  但三天過去了,我還是沒去醫務室,一連五天我都沒去。可憐的老桂堅持不懈而憂心忡忡地爲我連著捶了五夜背。整個宿舍群情激憤,個個罵我是膽小鬼。

  “怕什麼?有病不敢去看病,心裏沒病怕什麼!你這是貨真價實的肺結核,要麼是肺炎,要麼,是肺癌!老鐵梅能吃了你?!說不定會把你當負了傷的表叔服侍哩!”

  我仍然一語不發,咳嗽不已。反正白天在幹草堆裏可以打盹兒。五天之內,至少有五十人次向軍代表反映我的病情。

  “他個人死活事小,一個沒改造好的小知識分子!大家的健康關系著大家的勞動改造,大家的勞動改造關系著能不能將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何況也關系著軍代表的健康,軍代表是無産階級司令部的人,經常接近上級首長,絕不能受到損害。我們要誓死保衛軍代表的健康和無産階級司令部的首長們的健康長壽!……”這些在日後聽來會十分肉麻的話,軍代表卻感到十分正常,十分舒服。反映太多了,軍代表不能不引起重視。他首先向反映情況的人反問說:“余醫生、劉醫生什麼意見呀?”

  “這小子不敢去醫務室。”

  “爲什麼?”軍代表著實感到詫異。

  “他怕醫生不相信他是真有病。”

  “有病沒病,可以檢查嘛!”

  “農場醫務室沒有x 光機。”

  “沒x 光機就不能判斷了?人的因素是最重要的嘛!我們八路軍八年抗戰,小米加步槍打敗了武裝到牙齒的日本鬼子!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呀!真是沒辦法!”

  “醫生……的……眼睛看不見……肺……”

  “毛澤東思想就是顯微鏡嘛!”

  “非要x 光機透視不可?”

  “是的,聽說毛主席每年檢查身ti的時候,也要在x 光機面前拍幾張片子。”一個學表演的戲劇學院一年級學生,以非常崇敬的語氣說出了一個使人肅然起敬的情況。

  “你是從哪兒聽說的?”軍代表在震驚之余,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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