蔔繡文真希望自己昏過去。在如此凶猛慘烈的打擊之下,昏過去是一種享受。可惜,她的神經不聽她的調遣,在需要它遲鈍的時刻,鋒利無比。既然十三年前她不曾昏過去,既然獨生女兒患了絕症的時候,她不曾昏過去,那麼此時此地,她就是再想在魏曉日面前昏過去,被他呵護搶救一番,是一種福氣,也無法達致目的了。
上天不肯把這路好運氣降臨在她頭上,她就只有無比清晰地面對慘境。仇恨。這個混蛋!在十三年的忍辱負重之後,你得知仇人的名字,很不能食肉寢皮!當然,在法律上如何判他,另有一套說法,但那種強暴,給一個女人帶來的身心的陷害和恐怖,那種踐踏與侮辱,是深重犀利的。時間可以掩埋創傷,但那種掩埋,不是複原,而是冷凍。在讓你失去知覺的同時,也新鮮地封閉了創傷的血脈。一切都保存著,在你以爲忘卻的歲月裏。
這種保鮮的痛苦,一旦在適宜的溫度下複活,就有一種邪惡生猛的控製力,讓那個女人在許多年後渾身顫抖不已。
特別是當你得知這個暴徒是你的一個熟人,那瞬間的感受驚駭怪異之極。你覺得自己不但被侮辱被欺騙,而且還有深深的被愚弄和自責。你和那個人的交往,突然具有了宿命的彩,你那樣無助,永遠無法逃
命運的捉弄。你無法將兩個人統一,你又不得不思索比對著每~個細節,將兩人重合。你懷疑那不是同一個人,你又悲慘地確認他們就是同一個人……然而,蔔繡文連這種回憶都無法全部完成,那成爲一種悲慘的奢侈。她只有全盤接受這個結論。迫在眉睫的問題是——下一步,怎麼辦?首要的是:這一切,要不要與夏踐石開誠布公?
夏踐石在得知妻子曾遭受強暴之後的態度,基本上還是符合一個現代人的表現的。他能夠把仇恨集中在暴徒身上,理解這不是蔔繡文的過失。對于蔔繡文對他的長期隱瞞,也能想得通。一個女人,在大喜的日子之前出了這等慘事,也就是蔔繡文,還算人不知鬼不覺地挺了過來,要是別人,還不得精神崩潰!與其得到一個精神恍惚愁容慘談的夜夜失眠的老婆,還不如這般渾然不覺的好。
夏踐石拒絕得知細節,這就使得他對本案的了解只限于理論上的層面。他知道鍾百行先生利用關系,在查找當年的罪犯,但不是把他送進監獄,而是讓他作爲一個人工獻精者,再次使蔔繡文林孕,以期可能獲得一個和早早骨髓型相符合的胎兒……僅此而已。他不想再深入地了解任何東西了。他讓自己繞開基因這個可怕的層面,他堅定地認爲夏早早就是自己的孩子,爲了挽救這個孩子,他願意同蔔繡文同舟共濟。
但是,這是否就意味著夏踐石可以接受有關那個暴徒的一切?在得知他曾是妻子最密切的商業夥伴之後,還能一如既往地諒解,平靜地接受以後的措施?
蔔繡文沒有把握。也許,善意的欺騙,是保護這個老夫子的最好策略吧?
于是,蔔繡文盡最大鎮定對魏曉日說:“關于這個人,請不要同夏先生說。此人是我生意上的夥伴。”
魏曉日說:“經過我們的基因測定,他的確是夏早早的生父。後面的步驟,本來是想同您和夏先生一道研究一下,如何進行。既然您這樣說了,那就得回避夏先生,由我們商定了。
“首要問題是——血玲珑計劃還要不要繼續實施?”
幾乎是明知故問。但還要問。就魏曉日的本意,他是堅定的反對派。但是,他不能越祖代疱。他不能表達自己的真實意圖的,事關生命,他能做他能做的事。就是在血玲珑進展的每一個階段,都反複提示蔔繡文三思而後行,告知她有隨時中斷血玲珑的權利。
蔔繡文縱是機關算盡,也無法全面得知魏曉日的真實意圖。再說啦,就算蔔繡文知道,她也會一意孤行的。母愛將她燃燒,死而無悔。她還有什麼遲疑的?于是,她斬釘截鐵地說:“當然要執行啦!我看,上天可憐我的早早,讓我們這麼快地就查到了她的生父。這是她命中有效啊!”
魏曉日一言不發。
蔔繡文說:“咦,魏醫生,我看你好像不大高興啊?”
魏曉日忙說:“哪裏。我只是很佩服你在得知這家夥名字之後的冷靜。我本來以爲你會痛哭怒罵他一番呢!”
蔔繡文說:“魏醫生,謝謝你替我著想。痛哭怒罵,在十三年前,都已經發生了。十三年中,我企圖忘了它,每當想起的時候,我都會痛哭和怒罵。我現在不是哭和罵的時候。我得趕快求他……”
魏曉日把複雜情感暫時壓人心底,說:“鍾老師讓我同你商議,一待您的身複原,可以再次懷孕,用何方法?”
這是一個模糊的問題,但當事人卻再清楚不過了。
沈默。壓榨的。
蔔繡文一下變得口吃起來:“我……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魏曉日說:“我們可以人工取精受精。但是,匡宗元並不是一位職業捐精者,若想取得他的精液,是否要同他說明原委?以利配合?”
“不……不不……”蔔繡文拼命搖頭,頭發都晃散了,看得出她的深藏不安:“不要說。我永遠不想讓他知道他是夏早早的生父。他是一個惡魔。我了解他,所有的東西在他的眼中,都是商品,都會被他利用。假如有可能的話,最好在他不知道真情的情況下,完成這件事。”
魏曉日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再同鍾先生商量具方法。一待取到了醫宗元的精蟲,我們會妥加保管,直到你的身
可以接受再次妊娠。”
蔔繡文激動地抓住魏曉日的手說:“魏醫生,拜托了!我知道,你們爲我耗費了心血,我會報答你們的!”她瘦骨嶙峋的手指,微微有些汗意。
魏曉日知道蔔繡文指的是錢。她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匡宗元騙得幾乎一貧如洗了。魏曉日溫和地點點頭,收下了蔔繡文允諾的不存在的謝儀。
魏曉日給匡宗元打了一個電話。秘書擋駕,魏曉日很有權威地說:“我有非常重要的關于醫宗元先生健康方面的信息,要同他本人直接通話。請您通知他。我是魏曉日醫生,請他直接同我聯系,我的電話是……”說完之後,不待秘書反應,立刻就把電話放下了。按說他是個書生,同商場打交道並不在行,但他勝券在握,知道沒有什麼人敢在自己生命攸關的題目上扯皮。
果然,匡宗元的電話很快地回來了。“魏醫生嗎,我是匡宗元。我想不起來何時同你們醫院有過交往……”
魏曉日說:“您大約還記得吧,在不久之前,有一位專業人員曾抽了您的血樣……”
“是……是有這麼一回事……”對方的陣腳有點亂了,不再是剛開始談話時禮尚往來的穩定。
“那個化驗的結果出來了,有一些問題需要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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