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摘帽標志著曾慶璜的徹底解放。全成千上萬的右派揚眉吐氣奔走相告的時候,曾慶璜在我家又喝醉了。剛喝酒時還清醒,一個勁感謝
感謝
的好政策。多喝一點就亂說起來:“像開玩笑似的!一會兒戴帽一會兒摘帽,一耽誤人家十幾二十年!人生有幾個青春?開玩笑吧!”
我說:“曾老師,你再瞎說我只好請你回去了。”
曾慶璜裝聾賣啞地說:“我家沒人,門鎖著。”不過他不再放肆。只說遺憾的是他的苦白吃了。爺爺不同意他的說法。“一個人吃什麼都不是白吃。”爺爺說。曾慶璜想了想,認爲還是爺爺說的有道理。
右派摘帽之前全先是吹的摘帽風。曾慶璜所在單位領導是多年的老行政幹部,對上面的吹風有他特異的感覺。他力排衆議,讓曾慶璜在教研室負了個小責。最近找曾慶璜談話,問他對入
有何想法?曾慶璜內心心
激蕩,表面穩重地回答說我的表現離
的要求太遠。領導說你這麼多年所幹的都是成績嘛,我們
還是時刻關注著知識分子,我們就是想解決知識分子入
難的問題。是的,苦沒白吃。
“看上去,上面希望我入,希望我負責學校的教學工作。”曾慶璜看上去煩惱不堪,一口接一口咪酒。我爺爺也自顧自喝,似笑非笑等著聽他的下文。
“咳!”曾慶璜將筷子往桌上一按,臉上是推心置腹的表情,“我這個人,說實話,我一不想入二不想做官,教書匠只想老老實實把個書教好。您說我這思想對嗎?”
“對錯談不上,想法倒樸實。”
“我就是贊賞這樸實二字。我以爲知識分子們摘了帽還是應該保持本,您說是不是?”
我爺爺說:“您別老問我,老問我我就吃喝不成了。”
這頓酒時間不長,後來也沒有了話說。爺爺說還是上次的酒喝得痛快。
人的精神面貌不同,生活態度就是不一樣。盡管那個秋天的毛毛細雨一連下了半個多月,人人都嫌煩。曾慶璜卻打著雨傘東奔西跑,去古籍書店又去榮寶齋,准備在家設計一間書房。
第二年秋天,曾慶璜的書房初具規模。兩只一人高的書櫥是請王憨子踩三輪運回來的。王憨子還幫忙將書櫥擡進房間。王憨子說:“曾校長,沒聽說你要結婚嘛。”曾慶璜大笑,說:“哪裏結婚,這是書房。一個讀書人,最應該有的就是書房。”
于是,居仁裏的人們都知道曾慶璜有了一間書房。這時他已被提爲副校長。“迫不得已的,他們硬要我幹。”曾慶璜對我爺爺說:“形勢就這麼逼人,你不幹還不行。其實當個副校長有什麼意思,累死累活也討不到好。只是我們服從慣了,叫幹什麼真不好意思拒絕。您老人家修養成了個陶淵明,該不會恥笑我吧?”
我爺爺沒喝酒,說話很寬容。說曾校長你好好幹吧,你是應該好好幹一番的。
我有幸進過曾慶璜的書房。他的書房一般不歡迎居仁裏的普通居民。他怕居仁裏特有的銀行銅臭玷汙他的清潔之地。我從農村回城讀醫學院後開始發表詩歌。我知道那些詩寫得幼稚淺薄,可又沒辦法寫得好一些。曾慶璜很熱情地願意和我探討詩歌創作的問題。探討是他的說法,我是他的學生,佩服他的學識,我說曾校長不必客氣,想怎麼批評就怎麼批評。我和所有初學寫作的傻丫頭一樣,斜背著書包,書包裏裝了一大疊詩稿,害羞的心忐忑不安地亂跳,被老師雅致的書房驚得並攏雙腳站在那兒不敢動,自慚形穢。
曾經是湖南老太婆居住過的發了黴的房間變得寬敞明亮,充滿陽光。兩只書櫥裝滿了精裝書,一排排,整整齊齊,金光閃灼。大書桌案頭擺著古古香的文房四寶。一本線裝書翻開攤在桌上,上面壓著一方鎮紙,旁邊是杯熱氣袅袅的香茶。窗前有一只花架,架上一盆翠綠的文竹。與文竹遙相呼應的是一軸
墨花卉,曾慶璜自己的手筆,畫的紅梅,上面有詠梅詩一首:
孤標粲粲壓鮮葩,獨占春風管歲華,
幾樹參差江上路,數枝裝點野人家。
冰池照眼何須月,雪岸聞香不見花,
恰似林間隱君子,自從幽作生涯。
在曾慶璜對我分析我的小詩時,我聽而不聞地想到了我爺爺。
我爺爺的書也不少。文革毀了一小部分,隱藏保存住了大部分。最好的書用陪嫁的兩口樟木箱裝著,其它裝在大小不一的各種箱子裏,這些箱子一律碼在爺爺寬大的
底下,而書目就裝在他心裏,想看哪本書就趴在地上伸胳膊進去摸,一摸一個准。爺爺幾十年就這麼拿書,不知叩了多少頭,他自谑爲“叩頭博士”。一要拿書看就說“我要叩頭了。”我爺爺一生都沒有書房,因爲他要在一間不大的屋子裏撫養他的兒女和孫子輩。他樂意爲後代分憂。
我禁不住再次贊歎曾慶璜雅致的書房。卻也勾起了曾慶璜的感慨:
“你爺爺有的我沒有,我有的你爺爺沒有,一個人爲什麼不能兩全呢?”
曾慶璜的感傷頃刻間就過去了。他用一個副校長的矜持揮手砍斷話題,將談話引到其它方面。“我這兒算什麼雅?你見識太少了。一個文人真正的雅那應該是‘樗蒲錦背元人畫,金粟箋裝宋版書’啊!”
這一天,曾慶璜給我學習文學創作的指導有四個字:讀書、生活。所謂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又所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我請教該讀哪些書?曾慶璜給我開了個書目,一頁材料紙全寫滿了。
我十分珍惜地拿回這頁材料紙,爺爺看了捧腹大笑。
“依我看,”他說,“看完這些書你都成蛀書蟲了,還想寫什麼作?曾慶璜真是個知識分子呵!”
我順手將材料紙夾進了上海的《朝霞》雜志裏,後來竟忘了帶走。將雜志和舊報紙一塊收藏在閣樓上。幾年後我在一次大打掃時發現了被老鼠啃成了巴掌大一塊的這本《朝霞》,裏面材料紙上還能看清兩本書的書名,一本是《刪補唐詩疊脈箋釋會通評林》,明代周延著;一本是《小方壺齋輿地叢鈔》,清代王錫祺編。出于對“小方壺齋”的好奇,我去了省圖書館,閱讀到這一張卡片:全書正、補編各十二帙,再補編十二帙,自一八七七年始至一八九七年編刊完竣,曆時二十一年。爲清代地理著作彙鈔,包括地理總記,各省考略,旅行紀程,山
遊記,風土物産兼及少數民族風俗生活,還有日本、南洋、歐美各
見聞等等。
《滴血晚霞》第9節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第10節”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