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在解凍時就像出鞘的劍一樣泛出雪亮的光芒和清脆的聲響。陽光和春風使得封凍半年之久的冰面出現條條裂縫,巨大的冰塊終于有一天承受不住暖流的誘惑而訇然解,奇形怪狀的冰排就從上遊呼嘯而下。洛古河、北極村、大草甸子、興安、開庫康、依西肯、鷗浦直至呼瑪和黑河這些沿江的村屯城市,無一不在回響著冰排遊走時的轟轟聲,仿佛上帝派駐人間的銀
鐵甲部隊正在凱旋,而天庭也的確呈現出了一派迎接戰勝者歸來的喜洋洋的氣息,無論晝夜都晴朗如洗,溫柔的光芒四
飄蕩。
白銀那是黑龍江上遊的一個小村子,也許因爲它規模太小,也許因爲它的地名過于美麗,它逐漸像一條魚一樣在地圖上消失了。一些在多年以前曾經到過白銀那的人想要故地重遊時都不免對著地圖發呆:白銀那哪兒去了?這時候熟悉那一帶漁民生活的人會爽朗地告訴你:“白銀那還在,快去吃那兒的開江魚吧,那裏的牙各答酒美極了!”
隨著冰排而來的是無與倫比的泥濘。白銀那的每一條小巷都淤泥遍布、窪縱橫,這當然也是解凍帶來的結果。人們在走路時不得不貼著障子邊窄窄的幹硬的土埂走,若是趕上
腳不便和身
臃腫的人,這樣走鋼絲般的步態常常會使他們身
失衡,于是整個人就“噗”的一聲栽倒在泥裏,渾身上下被泥漿打
。原想躲過泥濘不弄髒了鞋子,誰知因小失大,連
服也髒透了。這樣的笑料總能使觑見這一幕的小孩子們歡呼雀躍,因爲他們從來沒有被泥濘愚弄的經曆,他們像燕子一樣步態靈巧,而且他們也不怕弄髒了鞋子,反正有家長們爲他們洗刷。
白銀那小學的語文老師陳林月常常帶領孩子們到江邊來看冰排。沙灘還很涼,他們不得不蹲在那裏望著江面。冰排在陽光下銀光閃閃,晶瑩剔透,有的敦敦實實的像熊,有的張牙舞爪的像獅子,還有的靈巧俊秀得像兔子。當然,大多數的冰塊都像方方正正的盒子,孩子們便想象這盒子裏裝著許多神秘的東西,若是將它開啓也許會蹦出花仙子、孫悟空、青蛙、海豹等什麼的。
孩子們對著冰排吱吱喳喳地叫著,逢著大冰塊被旁邊的冰塊擠壓而撞碎的時候,他們就跳起腳來歡呼。陳林月也很喜歡看大冰塊被撞碎的那一瞬間,碎銀般的小冰塊四飛濺,
面被激起無數朵
花,那才是人世間真正的珠光寶氣呢。
冰排緩緩地向下遊奔流著,它們並沒有在意它們經過的這個叫白銀那的地方,它們甚至都沒有大略看一眼這兒的小巷、柵欄、屋舍、校園的鍾和沙灘上那一群目光充滿渴望的孩子。它們哪裏知道孩子們是多麼想伏在它們身上,一起到沿江的大城市黑河走上一圈,看看那裏的高樓、馬路、戲院、百貨商場、照相館以及碼頭上往來的大型貨輪。孩子們爲此在觀看冰排時就有了淡淡的心事。
陳林月不僅白天來看冰排,入夜時也悄悄來到江岸。白天她和孩子們在一起,而晚上則是赴馬川立的約會。他們肩並肩站在沙灘上,看著月光下江面上浮遊的冰塊。那時背後村落的燈火已經黯淡了,人語也寥落,他們能清楚地聽到流和冰塊相互摩擦的聲音,仿佛各種樂器在
面上
漫地合奏著流
。有一次他們看見一個長方形的巨大冰排孤單單地從上遊緩緩而來,陳林月便說是愛斯基摩人的冰屋子被沖下去了,而馬川立則
口而出:“真像是一只冰棺材!人要是睡在冰棺材裏,葬在江裏有多好!”
陳林月便因爲這種不吉祥的比喻而搡了馬川立一把,他趔趄著一腳伸進淺淺的裏,被冰涼刺骨的江
激得打了一個深重的寒噤,就勢抱住陳林月讓她賠他身上的熱氣。當然那熱氣很快就在擁抱中回到他身上。
冰排消逝的第二天便來了漁汛。這是白銀那人所沒有料到的。因爲黑龍江的魚在最近十幾年來一直非常稀少,不知是江越來越寒冷呢,還是捕撈頻繁而使魚苗瀕臨死絕的緣故。人們守著江卻沒有魚吃已經不是什麼危言聳聽的事了,而一條江沒有了魚也就沒有了神話,守著這樣一條寡淡的江就如同守空房一樣讓人頓生惆怅。白銀那的漁民常常提著空網站在蕭瑟的江岸上搖頭歎息。人們不得不把更大的精力轉移到種地和狩獵上。種地帶給人的好
是始終如一的,而狩獵也同捕魚一樣變得音容渺茫,許多獵戶一個冬天在林中穿梭,只能打下幾只飛龍、灰免和狍子。想靠名貴動物的皮毛換點值錢東西的願望也只能是南柯一夢。而政府一些保護珍奇動物的特別措施也不允許獵人輕易就能扣動扳機,這使得人們越來越覺得生活失去了光彩和韻味。雖然說白銀那通上了電,一些人家還擁有家用電器,一家鄉辦企業正要從閨中出門,但老人們仍然覺得生活正在可怕地倒退。他們在冰排的震顫中回憶的仍是幾十年前的漁船、燈火和黃昏。他們逐漸地變得懶散、邋遢、灰心喪氣,看人時表情漠然,目光呆滯,常常無緣無故地對一條狗或一只
罵個不休。
然而漁汛的的確確像死亡必然要光顧每一個人一樣真實地降臨了。它來得那麼迅速,甚至都沒有給人留下一點驚喜的時間,男女老幼便蜂擁著來到江岸上。這時候那些閑置多年的魚網和漁船就顯得漏洞百出了。女人們埋怨男人沒有保養好漁船,讓它被蟲蛀了,被婬雨漚得半朽了。而男人則責備女人沒有及時補上已經了絲的魚網。就在他們互相埋怨的時候,魚群洶湧著順流而下。
陳林月的父陳守仁中風偏癱,終年臥
不起,聽說來了漁汛了,便興奮得直流口
。他吩咐兒子和女兒要徹夜鏖戰在江面上,因爲漁汛的上魚高
期都在夜半。每當孩子們把一桶桶鮮肥的魚擡進家門時,他就兩眼泛出電火花一樣的光芒,掙紮著半仰在炕邊斜著身子用剪刀來收拾魚。每當他的手觸到魚光滑柔韌的身
時,都不由自主地驚歎:“多新鮮的魚呀,多肥的魚呀,多麼好聞的腥氣呀。”
魚很少有在撞網的一刻就氣絕身亡的,它們的氣息都很頑強。所以別看滿桶的魚仿佛都已經死了,可當你刮它的鱗片時它的尾就會劇烈搖擺,便知它們半半陽著。有時候它們已經全然失去了閃光的鱗片,而且被人摳掉了猩紅的鰓,剖腹後內髒無一遺漏地傾巢而出。當你把這樣一條刳好了的腹中空空的魚扔在一邊時,它卻意外地又揚了揚尾巴,使你沈浸在收獲的幸福之中的時候又頓生憐憫之情。
陳林月在漁汛的第二天熬紅了雙眼去上課。當她走進校園時才發現這裏靜悄悄的。辦公室沒人,教室也沒人,它們無一例外地上著鎖。沒有人在正常的上課時間敲響那口鍾,所有的人都在爲打魚而忙碌著。陳林月心事重重地夾著教案回家時,父陳守仁就忍不住奚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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