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于上了高中。
我意識到,這是我生活道路上一個意義重大的開端。當我背著那點破爛行李踏進學校大門的時候,就像一個虔誠的穆斯林走進神聖的麥加,心中充滿了莊嚴的感情。
但是,很快我便知道了:我在這裏所面臨的困難,比我原來所預想到的還要嚴重得多。當然,饑餓仍然是一個主要的威脅——可嚴重的困難還不僅僅在此。
我萬萬也沒有想到,我的新悲劇在開始時,居然是由于我考了全縣第二名所造成的。正是因爲我的成績名列前茅,我才被分到了這一級的“尖子班”——**(甲)班。從此,一連串的倒黴事就開始了。這個班所以稱“尖子班”,因爲由全縣今年升學考試成績突出的學生組成。學校領導敲明叫響地說要給“偏吃偏喝”,好在將來考大學時提高學校的升學率,以此和全地區其它中學競賽。不用說,由于這個原因,分到這個班上的學生都因此而帶著一種明顯榮耀的神氣。
只有我神氣不起來——別說神氣了,我覺得自己在同學面前連頭也擡不起來。這個班除過我是農民的兒子,全班所有的人都是幹部子弟——包括縣上許多領導幹部的兒子和女兒。盡管目前社會普遍于困難時期,但貧富的差別在我和這些人之間仍然是太懸殊了。他們有庫糧保證每天都有糧食供應;父母的工資也足以使他們穿戴得面面。叫人看起來像個高中生的樣子。而我呢,饑腸辘辘不說,穿著那身寒酸的農民式的破爛服,跻身子他們之間,簡直像一個叫化子!
在家裏時,四舍八鄰都不富裕,因此誰也不爲自己的貧困而害臊。可現在一下子有了強烈的對比,就明顯地感到自己太淒惶了。我好像第一次站到了鏡子面前,看見自己的這副樣子是多麼的不成統。我羨慕我的同班同學們,他們的生活是多麼的幸運。但我並不妒忌他們,我只是爲我自己的寒酸而難過。我知道這不是我的過錯——誰願意過一種貧困潦倒的生活呢?在這種情況下,自卑感很快籠罩了我的精神世界。班上的同學們大部分對我還是秀熱情的。他們之中的個別人也許在內心裏有點嘲笑我那身爛服,但也得尊重我的另一個方面:一個鄉巴佬孩子竟然奮鬥到了這個“尖子班”!
但是,我也擔心往後有人會因爲我的貧窮面欺負我,所以心情一直很沈重。我的擔心並不是多余的。不久,這樣的情況就出現了。尤其是班上那個惡作劇的文幹事周文明——看來這是一個對人毫無憐憫心的家夥,而不幸我卻和他坐了同桌。
每當下午自習時,我就餓得頭暈目眩,忍不住咽著口。而我的同桌偏偏就在這時,拿出混合面做的烤馍片上或者菜包子之類的吃食(他父是縣營食堂主任),在我旁邊大嚼大咽起來,還故意吧咂著嘴,不時用眼睛的余光掃視一下我的喉骨眼;並且老是在吃完後設法打著響亮的飽嗝,對我說:“馬建強,你個子這麼高,一定要參加咱班上的籃球隊!”
這個惡劣的家夥!他知道我餓得連路都走不利索了,卻叫我去打籃球!有一天,我們全班在校園後邊的山上勞動,他竟然當著周圍幾個女同學的面,把他啃了一口的一個混合面饅頭硬往我手裏塞,那神情就像一個闊老耍弄一個叫花子。
這侮辱太放肆了,我感覺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湧來。我沈默地接過這塊肮的施舍品,下把它遠遠地甩在了一個臭坑裏!周文明頓時驚得目瞪口呆,一绺淺黃的頭發披散在額前,手足無措地立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我同時用自己的眼睛告訴他:他如果要是再公開拿我的貧窮開心,我決不會對他客氣的。我的同桌從此便很恨我,但他是再不敢在公衆面前侮辱我了。可過了不久,更叫人難以忍受的事又發生了。
有一天,我們宿舍一位同學放在飯碗裏的一個玉米面馍突然丟了。那個同學很快把此事反映給了班主任老師。
事情很快就在全班傳開來,說我們宿舍出了“賊娃子”。不用說,懷疑的目光又全部落在了我的身上。
啊,上帝作證,我連那個該死的玉米面馍見也沒有見過!
我知道,人們懷疑我是有一定道理的:因爲在某些人看來,偷吃一個微不足道的玉米面馍,大概只有我這號餓死鬼才能幹得出來!鄙夷的目光像針一樣紮在我的心上,使得我神情沮喪,連擡腳動手都變得不自在起來。而這反過來又使得有人對我的懷疑更加重了。老天!就連我自己也感覺到,我此刻這副樣子在別人看來,大概也的確像個做賊心虛的小偷!
人們開始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我,而背後我又成了他們談話的中心。後來,連外班的同學也在指指劃劃議論我了。
但我向誰去辯解那個米面馍不是我吃的呢!我只能在心裏爲自己的清白辯護。最令人痛苦的是,他們都在背後議論,誰也不當著我的面說我就是“賊娃子”,這比公開把我叫小偷更使人受不了。每天晚上,我都半夜睡不著覺,咬著被角偷偷地啜泣。此刻,我真想和什麼人狠狠地打一架,好把我滿心的憤懑排解一下!而我自己不知道,就在這時,有人卻突然給班主任報告說:在我的枕頭底下發現了玉米馍渣子!
班主任聽到反映後,乘我不在的時候,帶領幾個班幹部很快去查看了“現場”。據說,我的枕頭底下的確有玉米面馍渣子。的,我的賊名眼看就要落實了!可是同時,有人也發現,我枕頭底下還有一些荞麥皮,大家再仔細一檢查,發現我的枕頭被老鼠咬破了一個洞(我常餓得倒下就不想動了,從來也顧不得關心我的枕頭)。
事情總算落石出了:是可惡的老鼠把那個玉米面馍拉在這裏吃了,並且還捎帶著咬破了我的枕頭。真他的!人倒黴了,連老鼠也來糟踐!
事情到此實際還沒有完。外班一些不明真相人聽到的還是當初的傳說,他們對這號事又沒追根刨底的興趣,所以我的“賊名”還繼續在陌生人中間傳播著。生活中常常有這樣的情況:人要是被扯進一件醜聞中,就是後來證明與醜聞無關,但名聲總還要受些損害。
入學一月多來,我就生活在這樣的氣氛中,這一切簡直叫人難以忍受,但也只能默默地忍受著。我自己知道,我的人格這樣被踐踏,並不是因爲我品行不端正,僅僅是因爲我貧困啊!痛苦已經使我如瘋似狂。在沒人的地方,我的兩只腳在地上擰,踢;用拳頭和牆壁打架;或者到城外的曠野裏狂奔突跳,要不就躲到大山深溝裏去,像受傷的狼一般發幾聲長嚎!啊,饑腸辘辘這也許可以熬過去,但精神上所受的這些創作卻是最折磨人的了!這個困難的歲月,對別人來說,也許只是經濟生活上的困難時期;而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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