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路遙>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第二節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第二節

路遙作品

  第四次相遇那年秋天,我被報社派往我家鄉所在地區采訪農村生産責任製的情況。我的第一站首先要接去地區有關部門了解情況,然後再做重點采訪。因此,長途公共汽車雖然要路過我們縣,但我也不能回家去看望我的所邁的雙qin。我只能路過我們縣城停一下,而我們村離縣城還有二十多華裏路。

  從內心上說,我是急切地想回我們村子看看的。看望老人這是不必說的,更主要的是想看一看家鄉的變化。聽弟弟來信說,責任製後,家裏一年打的糧就夠幾年吃錢也比前多年寬裕多了。這些情況,雖然我沒有回家,但已經感受到了。以前每次接到家信,我總是愁眉苦臉:不用看信,就知道不是讓我給他們寄錢就是買糧。而這兩年家裏來信除不要我的錢和糧,反而還問我要不要什麼。我爲此常常在心裏激動不已。

  我在我的家鄉那貧困的曆史。黃土高原,在那塊貧瘠的土地上,擁擠著稠密的人口。打開每一部縣記、府記,都記載著令人毛骨悚然的饑餓史。解放以後,這裏也一直是人guo最貧困地地區之一,幾乎每年都要吃大量的救濟糧……現在,這一頁曆史是怎樣翻過去的呢?而新的業政策在我的家鄉又展現了什麼樣的面貌呢?我以前一直采訪工業,就是因爲家鄉這些不斷傳來的福音使我決心要求必行采訪農業的……

  這次雖然我不能回我們村,但開往地區的公共汽車幾乎要穿過我們縣的全境,我起碼可以走馬觀花一下,並且按常規旅客要在我們縣的全境,我可以在那個qin切而熟悉的小山城呆一兩個小時,說不定還能碰上幾個熟人呢!

  汽車進入我們縣境後,在山巒夾峙的川道裏行駛。我把臉緊貼在車窗上,透過玻璃,觀望著一閃而過的秋天的原野。

  大川道裏,再不像往年一樣,幾乎是一se的莊稼。現在,大地就像五彩織錦似的斑斓。各類作物一塊一塊互相連接而又獨成一家,每個勞動者在土地上的創造個xing都表現得淋漓說致。也有個把地塊莊稼長得不怎樣,你可以知道它的主人必定不是個勤勞人,而就是這樣的人,前多年卻在集ti的大鍋裏撈走和別人一樣的一份。

  有的莊稼已經割倒並且上了村頭的禾場。赤膊的莊稼人把金黃se的顆粒一鍁鍁揚向蔚藍se的天空。碎雨似的五谷落下來,落在糧堆中打滾嬉鬧的孩子們的身上。遠chu的山坂上傳來悠揚的信天遊。道路旁,可以看見農婦們挑著送飯罐,悠悠閃閃地走著。田野裏,羊、牛、驢、馬,成群結隊的很少,往往是三五七八,分別由一些孩子和老人放牧。沒有什麼人閑呆著。生活和勞動是平靜的,但又充滿了一種緊張的節奏。土地和人,一切積極xing似乎都調動起來了。這真是不可思議。誰能想到我們的農村一下子就從一種群蟻式的生活方式變成了眼前這種狀態呢?新的政策被大多數人如此迅速而樂意地接受了下來,這說明過去的一切已經多麼令人太厭煩。當然,這新政策剛開始不久,並不盡善盡美,但它是愛人歡迎的,這在我們家鄉這樣貧困的山區尤其表現了它的感召力……

  我還著一種極其興奮的心情在縣城下了車——像往常一樣,旅客要在這裏吃午飯了。

  這就是家鄉的汽車站。一切都沒有變,只是增加了數不清的攤販。賣土特産的鄉裏人和賣熟食的城裏人立刻把下車的旅客包圍了,紛紛用花言巧語兜售他們的東西。

  我暫時還不想吃什麼,就擺tuo這些熱心的糾纏者,來到候車室。我看見候車室的一個角落裏正圍著一群人在吵架。這些人cao著外鄉口音,農民形ti上穿罩著一些廉價的城市服裝。憑經驗我判斷那是無定河流域的石匠。他們用手藝和苦力縱橫飄流在高原的城鎮鄉村,承包修建各式各樣的窯洞和樓房。

  似乎是一群人在圍攻一個人。被圍攻者我看不清臉面,但耳朵逮住的一兩名話聽起來像是本地人,而且口音相當熟悉。

  本赤我對這類常見的吵不感興趣,但不種恻隱之心使我忍不住想看看那個一定很狼狽的被圍攻者是個什麼人。

  我走過去一看,吃了一驚:原來這個人是我的五叔張志高。五叔似乎在同一時間也看見我。他立刻用胳膊肘豁開和他吵嘴的人,過來熱情地和我握住了手。他喊叫說:“啊呀,我的侄作!你這大記者回來了!”這話幾乎不是對我表示歡迎,而是故意說給和他吵架的那些人聽。

  那些剛才還怒目圓睜、摩拳擦濱的石匠們立刻好奇地打量著我,一個個面有虛se,像突然面對一個什麼大人物似的。他們當然也不敢再和“大記者”的叔叔吵吵架了。

  而五叔卻立刻轉竈爲攻,對那些人喊叫說:“怎麼?你們還吃人呀?我張志高佬時候虧過人?嗯?你們到大馬河川打問我的人品去!”他轉過頭喚著我的小名說:“君娃,你才下的車?今兒個回不回村?東西帶不了的話,我和你一塊回!”

  我對五叔說,我這次不能回家了,吃完飯就得上車走。

  五叔聽說是這樣,便一把扯住我的袖口,說:“走走走,我帶你去食堂。咱叔侄兩個好好喝幾口!”

  他說完拉著我就走,那些和他吵架的石匠們只好悻悻地站在一邊,目送著我們出了候車室。

  在去食堂的路上,我問五叔:“這些人和你吵什麼呢?”

  “哼!說我給他們少開了工錢。”

  “什麼工錢?”“我給縣上副食公司承包修窯洞,這些匠人都是這工程上的。工完了,他們嫌我給開的工錢少了,揚言說不給他們增加,就要捶我!”哼!”“你怎麼出來包工了?我驚訝地問他。“唉……不包工怎辦?農業社爛包了!”他臉上露出一種相當不愉快的表情。我知道分說的是責任製。

  “你還是大隊書記嗎?”

  “當然是。不過,現在這書記連個屁都不頂!”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我們進了車站旁邊的guo營食堂。

  五叔反架一般推開我,到售售票口上買了飯菜。我只好在旁邊的小櫃上買了幾盤小菜和一瓶白酒。

  我和五叔在guo營食堂一張髒桌子旁坐下來(幾乎沒一張幹淨桌了)一連碰了三次杯,五叔的臉就紅鋼鋼的了。他問我這次回來又准備“記錄”些什麼?我向他簡單地說了我的任務。五叔立刻激動地說:“你們記者權大著哩!能不能給中央反映一下,咱社會主義的大集ti完全爛包了!”

  “怎是爛包了呢?五叔,dang在農村的新政策剛開始實行,你是dang員,又是大隊書記,有責任貫徹執行dang的政策。你現在這思想可不太對……”我有點嚴肅地對他說。

  “哼!就因爲我是dang員,因此我不願走資本主義道路!”他振振有詞地說。這已經相當可笑了。我知道我是一……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第二節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

▷ 閱讀第二節第2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