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第二節上一小節]時說服不了他的。
我于是轉了個話題問他:“我姑夫家現在光景怎樣?”
“怎樣?發財了!光自留地的旱煙和包心菜就能收入一千塊!至于糧食,都沒擱了。現在這政策對自私人有利嘛!前幾年他到咂我的洋炮,說我把張家堡弄窮了。這陣輪上他張狂了!”他竟然攻擊起他的哥哥來了。
我們沈默了一會,各自端著酒杯抿著。
這時間,我突然想起了他們村的另一個人。那人名字似乎叫張寬,現在大概有三十五六歲了吧。這是一個孤兒,父母死後,給他撂下了一河灘帳債。
但小夥子會擀氈,就出去耍手藝掙錢還帳。結果,他被五叔揪回來在社員大會上批判了一通,說他走資本主義道路。那次批判會我碰巧在他們村。記得那個老實後生在批判會上痛哭流涕,說他還不了帳債,三十來歲還是光棍一條,娶不下媳婦……記得當時我聽了他那些話,難受極了。但當時正割本主義尾巴,我們報紙上每天報道的也就是這些,所以我只能把這些難受咽回到肚子裏。記得當時五叔相當厲害,兩只大眼睛咄咄逼人,指著鼻子罵張寬忘了本,走資本主義道路……張寬現在怎樣了呢?我于是問已經醉意十足的五叔:“你們村那個張寬現在怎樣?”“張寬?”五叔瞪起一雙醉眼,說:“現在放開馬跑了!擀氈掙得錢口袋裏都裝不下,往銀行裏存哩!上兩個月剛結了婚,娶了高家村死了的老地主劉璋的孫女。這小子全忘本了,他爸舊社會就是給劉璋打長工的!他現在美得唱道情哩!”五叔氣憤地把一大杯酒一口就灌了下去。
我自己卻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欣慰。
爲了不再刺激五叔,我就隨便問他家現在的情況怎樣——我知道他的光景一直是很殷實的。
不料,這下卻更刺激了他。
他拳頭在桌子上搗了一下,嘴裏氣憤地濺著白沫子,叫道:“我的家爛包了!你知道,我的大兒子高中畢業,好不容易在縣上副食公司找了個合同工營生,現在也被清退回來了。而今地一分開,都得自家種。兒子吃不下苦,整天在外面瞎逛。我也沒心思種那些地。糧沒糧,錢沒錢,就跑出來包一工,就賠了,匠人們打發不走,向我要錢……剛才車站上你已經看見了。唉,硬是這政策把我給害了!前多年,我張志高是什麼光景,現在哩?我這個一輩子說人的人,活成個人下人了!好君娃哩,咱當了幾十年領導,可現在……”他痛心地倒鈎下了腦袋。我知道這都不是醉話。
桌子上的飯菜已經快光了。我看了看表,已經快到開車時間,就起身向五叔告別。
他站起來,和我一同出了食堂門。
分手時,他說:“……我就不送你了,那把把子孫還在車站上哩……你要是再回家,一定到張家堡來,你姑和你姑夫常念叨你哩!”他像産幹部那樣老練地和我握了握手,就向街那頭走了。由于酒的作用,他的步履有點踉跄,但還不至于載倒。
他走出去一段後,又回過頭對我喊叫說:“君娃,你可要寫材料向上面反映咱農村的情況……”
我知道他要我反映什麼情況,便笑了笑對他喊:“你放心,我會反映的!”但他是不知道我要反映什麼的。
他走了,他此刻要走到什麼地方去呢?……
過了一會,我便又坐在了飛馳的長途汽車上。車窗外依然是那樣令人愉快的山光和田園景象。
我坐在車上,想著剛才我和五叔的談話,同時也想起了我和他的另外一次相遇……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第二節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第三節”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