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一個人的聖經第6節上一小節]就是了。”
“哪兒的話!”
他說他也不清楚。
“我倒是寫過一封信到香港,我的一個鄰居,從小一起長大,後來他一個姑把他接到香港去了。我倒是寫過封信,托他替我買本英文俚語字典,就這事,都哪八輩子的事了!還是朝鮮打仗,我大學剛畢業,參軍在戰俘營當翻譯……”
“這字典你收到沒有?”他問。
“沒有呀!那就是說……這信沒寄出?扣下了?”梁追問。
“誰知道?”
“懷疑我裏通外一.”
“這可是你說的。”
“你也懷疑我?”梁偏過頭,問。
“那就不同你說了。當心!”
一輛長長的兩節的無軌點電車擦邊而過,梁把手一歪,差點碰上。
“怪不得把我弄出了部隊……”梁恍然大悟。
“這還事小呢。”
“還有甚麽?都說了,我不會把你兜出來的,打死都不會!”梁的車籠頭又打彎了。
“別把命軋進去了!”他警告道。
“我不會自殺的,做那蠢事!我還有老婆和兒子!”
“好自爲重吧!”
他車拐彎了,沒說的是梁列在清查的第二批名單裏。
多少年後,多少年?十多年……不,二十八年後,在香港,酒店房間裏你接到個電話,對方說是梁欽,從報紙上看到在演你的戲。這名字你一時反應不過來,以爲是甚麽場合見過一兩面的哪位朋友,想看戲弄不到票,連忙說對不起,戲已演完了。他說他是你的老同事呀!想請你一起吃個飯。你說你明天一早的飛機,實在沒時間了,下回吧!他說那他馬上驅車來酒店看你,你不好再推托,放下電話,這才想起是他,你們最後那次騎車在街上的談話。
半個小時後,他進到你房裏,西服革履,細亞麻襯衫,一條調青灰的領帶,不像大陸的暴發戶那麼紮眼,握手時也沒見勞力士金表和金燦燦的粗手鏈或大金戒指,頭發倒烏黑,以他這年紀顯然染過了。他說,來香港定居多年了,就是他當年寫信托買字典的那少年時的好友,知道他爲那麼封信吃了大苦,過意不去,把他辦出來了。他現在自己開公司,妻兒移居加拿大,買的護照。他對你大可實說:“這些年掙了些錢,不算大富,穩穩當當度個晚年沒問題,兒子又有了個加拿大的博士文憑,不愁甚麽了,我是兩邊飛,這香港要混不下去,說撤就撤了。”還說,他感激你當時那句話。
“甚麼話一.”你倒記不得了。
“別把命軋進去了!要不是你那句話,那勢頭哪盯得下來?”
“我父就沒盯下來,”你說。
“自殺了?”他問。
“幸虧一個老鄰居發現了,叫了救護車,送進醫院救過來了,又弄去農村勞改了幾年,剛平反還不到三個月,就發病死了。”
“你當時怎麽不提醒他一下?”梁問。
“那時哪還敢寫信?信要查到的話,我這命沒准也搭進去了。”
“倒也是,可他有甚麽問題?”
“說說看,你又有甚麼問題?”
“甭說了,嗨!”他歎了口氣。停了會又問:“你生活怎樣?”
“甚麽怎樣?”
“我不是問別的,你現在是作家,這我知道,我說的是經濟上,你明白……我這意思?”他語氣猶豫。
“明白,”你說,“還過得去。”
“在西方靠寫作爲生很不容易,這我知道,更別說中人了—這不像做買賣。”
“自由,”你說你要的是這自由,“寫自己要寫的東西。”
他點點頭,又鼓起勇氣說:“你要是……我就直說吧,手頭上一時有困難,周轉不開,你就開口,我不是甚麽大老板,可……”
“大老板也不說這話,”你笑了,“他們指點錢—辦上個甚麽希望工程啦,好同祖做更大的買賣。”
他從西服口袋裏掏出張名片,在上面添上個地址和電話,遞給你說:“這是我的手提電話,房子是我買下的,加拿大那地址也不會變。”
你說謝謝他,目前還沒甚麼困難,要爲掙錢寫作的話,也早就擱筆啦。
他有些激動,冒出一句:“你是真正在爲中人寫作,”
你說你只爲自己寫的。
“我懂,我懂,寫出來!”他說,“希望你都寫出來,真正爲出那不是人過的日子!”
寫那些苦難?他走了之後,你自問。
可你已經厭倦了。
你倒是想起你父,從農村勞改回來剛平反,恢複了職務和原工資,便堅持退休了,去北京看你這兒子,也打算日後就遊覽散心,安度個晚年。誰知你才陪他逛了一天頤和園,晚上就咳血。第二天去醫院檢查,發現肺部有
影,隨後診斷是肺癌,已擴散到了晚期。一天夜間,病情突然惡化,住進醫院,次日淩晨便咽氣了。他生前,你問過他怎麼會自殺的?他說當時實在不想活了,沒有更多的話。等到他剛能過活而且也想活的時候,卻突然死了。
追悼會上,平反了的死者的單位都得開個這樣的追悼會,好向家屬作個交代。當作家的兒子豈能不講點話,否則不恭敬的不是兒子對於過世的父,而是對不住舉辦追悼會的死者同志單位的領導。他被推到靈堂的話筒前,又不好在亡父的骨灰盒前推讓。他不能說他爸從來沒革過命,雖也未反對過革命,不宜稱作同志,只好說一句:「我父
是個軟弱的人,願他在天之靈安息。”要是有天堂的話。
《一個人的聖經》第6節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第7節”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