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放生第十節上一小節]一手以後,自己的鳥兒被羞得忘了曲兒。
沈老爺子的畫眉開始哨。
北京人養鳥兒,各有所好。有好漂亮的,那您就養鹦哥:虎皮啦,葵花啦。有好玩意兒的,那您就養打彈的花紅,叼旗的黃鳥。更多的人則好聽鳥兒“哨”。這鳥兒的“哨”,其實就是相聲演員們老說的“說、學、逗、唱”裏的“學”。不過,您要是個相聲演員,“學”這一門功夫講究的,除了“真”以外,還講究多多益善。您要是能把劉歡韋唯杭天琪毛阿敏學個遍,您就算得上入流。您要是再能把李揚的唐老鴨、趙忠祥的動物世界學得亂了真,您就算得上夠品。您要是能把天上飛的、地上跑的、草裏蹦的、大馬路上歡的,全學了來,您就了不得了。而鳥兒“哨”,卻有一定的規矩,多了固然好,可也不能犯了規矩。犯了規矩,就叫髒了口。這規矩大概既不是升平署,也不是文化部規定的。藍靛颏以學“伏天兒”爲一絕,若能把過去北京大街上賣酸梅湯的冰盞兒聲學了來,就更是了得。可它就不許學蛤蟆叫喇喇蛄叫,叫了,它就一錢不值。百靈套子十三套,以“胡伯勞交尾”爲gāo cháo樂章,這大概屬“黃歌曲”,類乎“
上迪斯科”之類,已然“自由化”得可以。可不知爲什麼,它若學了烏鴉叫,學了“磨剪子來搶菜刀”的“嘩啦嘩啦”的鐵板聲,卻不見容于世,那就玩兒完,非禁了不可。我對這事一直是氣不忿的,一直想寫篇東酉爲學烏鴉叫的百靈們鳴不平,憑什麼“胡伯勞交尾兒”就好,“烏鴉叫”就不成?當然那是後話了。北京人對鳥兒,有點像我們有些政策,分
的後的,各有傾斜。說到這兒,就說到了畫眉。畫眉的運氣不錯,鳥兒迷們給它的政策挺寬松,就算學來了蛤蟆叫,也都能容忍,當然,您不能太過分,若是學到貓頭鷹叫,那就得“炒”你的“鱿魚”了。
沈老爺子的兩只畫眉哨得真歡,是不是知道要離開老爺子了,報答報答?它們就像兩位舉辦個人音樂會的演員,你哨南路紅子的“滴
兒”,我就哨東路紅子的“滴滴動兒”;你哨“油葫蘆音兒”,我就哨葦柞子的“挂挂機兒挂挂機兒”……哨了一會兒,哥兒倆在鳥杠上一上一下地歡勢,歡勢夠了,又開始新的一幕。
沈老爺子不動聲地坐在小樹林邊的草地上,一邊豎起耳朵聽鳥兒哨,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遛鳥的老頭兒們說著話。話題當然是從誇他的鳥兒開始的,他既不熱情,也不冷淡。有問是必答的,別人不問,他也沒更多的話。兩只畫眉哨得差不多了,最後,哨出了小孩兒的哭聲。鳥迷們無人不知,這已經是畫眉中最難得的了。如果是平時,老爺子一定面露得
,微笑著,像在欣賞一曲動人的音樂。可今天,這哭聲勾起了他的心事。他從草地上站起來,摘下鳥籠子,向周圍的人點了點頭,走了。
他今天幹什麼來了?
沈老爺子又沿著石板路走了一會兒,拐了幾個彎兒,走到一沒人的地方。路旁的山坡上,林木蔥籠,青草萋萋,他探著身子,先把鳥籠放到山坡上,又手腳並用,爬了上去。就這樣,挪一下鳥籠,爬幾步,總算進了林子。他坐在樹叢裏喘了好一會兒,定住了神,掀開鳥籠的籠罩,又打開了籠門,這下,兩只畫眉分別從各自的籠子裏跳了出來。鳥兒在他的身邊跳了一會兒,叫了一會兒,並不飛走,又回到了籠子裏。老爺子苦笑了。他拍了拍籠子,畫眉們又出來了。他關起了籠門,罩好了籠罩,起身,從山坡上挪了下來。
站在石板路上愣了愣神,那鳥兒就在那林子裏叫。
他的眼皮又耷拉下來了,眼窩裏凸起了兩個鼓包。他睜開了眼睛,慢慢地往回走。走了一會兒,他又下意識地一邊走,一邊晃起鳥籠來,忽而想起,那裏面已經沒有鳥兒了。他不再晃了。
那鳥兒好像還在林子裏叫。
出了香山公園的大門,遠遠就看見,來時坐的那輛出租車,還等在那裏。
“您別這麼哆嗦啦,我跟您實說了吧,我不是那警察的老爺子,不是……等把我送回了家,您再算算,我得補您多少錢,一分也不少您的。”
沈老爺子對身邊開車的司機說。
這時候,小汽車正沿著窄窄的石板道,彎彎曲曲地向坡下溜。
司機側過頭,將信將疑地瞟了老爺子一眼。
“怎麼著,您還不信?您要我怎麼著,您才能信?”
“……要是那麼著,您可夠邪門兒的了。”司機說,“您自己花錢打‘的’去遛鳥兒?這一趟還不近。說真的,大款咱們也見過,還沒見過您這麼大的譜兒哪……”
“遛鳥兒?我可不是遛鳥兒去了。”老爺子把膝蓋上鳥籠的籠罩給打開了,“您看,這鳥兒還有嗎?”
司機又扭頭看了一眼,沒再說什麼。
“您這可更讓人奇怪啦。好好的鳥兒,您幹嗎給放了?您不想玩了,送到官園兒,花鳥市場上,能賣個好價兒哪……您倒好,還自己往裏搭錢,打‘的’,放生?”司機冷丁兒又來了一句。
老爺子不再說什麼。您愛奇怪不奇怪,反正,該多少車錢,一分不少你的就是啦。
不過,要說這事跟小夥子全白說,全是瞎耽誤工夫,也不是。至少,這讓沈老爺子忽然間拿定了主意,這事也不能跟兒子說去。保不齊他,還有兒媳婦,甚至那個孫女,他們心裏想的也全是這一套。
他還不願意別人看他像個老怪物。
一九九二年六月十五日
……《放生》全本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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