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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鬈毛》第11節

陳建功作品

  “蓋兒爺”那家“麗美發廊”在東單是很顯眼的。在遇見“蓋兒爺”之前,我對它已經有很深的印象了。它在東單路口的西北側。不知爲什麼,這一側的地勢比長安街的路面高出一截,所以,常從長安街過的人很容易就發現,這兒昨天剛變出個什麼“江蘇商店”,今天又多出了一個“金房子”服務中心。“麗美發廊”也屬于這突然“多”出的花樣兒中的一個。“發廊”的門面倒不大,頂多也就四五米寬,可裝修得還挺洋——門窗框架是一se兒銀灰se的鋁合金。茶se的大玻璃門兩邊,是直落地面的玻璃窗。一邊,高高低低地擺著粉紅se、淺黃seruse……各se各樣的冷燙精、護發素、烏發ru、定型油;一邊,是使著飛眼兒的、露著膀子的,擰著脖子的……一個比一個“lang”的小妞兒們留著各種發型的照片。透過櫥窗和玻璃門,可以發現發廊裏面的牆上全是鏡子,這使它更添了幾分豪華。柔和的燈光。音箱裏發出的迷迷瞪瞪的歌聲。進進出出的,因爲漂亮而傲氣十足的小妞兒們。時不時飄過來的香味兒……你還別說,我不止一次從這兒走過,有時候想起了西苑飯店新樓的酒吧;有時候想到了電視廣告裏飄飄悠悠、哆哆嗦嗦地占滿畫面的披肩發;有時候還勾起了一點兒挺流氓的想入非非。比如它爲什麼偏叫“發廊”?名稱本身似乎就有那麼一種莫名其妙的挑逗味兒,就甭說那些小妞兒們的大照片了。就說那些粉紅的、淺黃的、nai白的“蜜”們、“霜”們、“露”們,看一眼,好像也和見了婦女用品商店櫥窗裏那些越做越招人胡思亂想的ru罩們、連褲襪們一樣,心裏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呢。不過,我可一次也沒想到,這樣一家“發廊”,會和“蓋兒爺”——總是可憐巴巴地擠眼睛的剃頭匠的孫子——有什麼關系。

  臨近“麗美發廊”時,我的心情變得很壞,剛才在辘轳把胡同和蔡老頭兒逗悶子落下的那一點點開心勁兒,早沒影兒了。倒不是因爲剛才在公共汽車上,這個“傻青兒”腦袋招得好幾個小妞兒偷偷地拐嘴兒掉轉睑兒。盡管這也挺讓人惱火,可這就跟渾身上下讓老頭兒捏得骨酥肉麻後的感覺一樣,品品這種哭笑不得的滋味兒,也挺有意思。有時候,人是很難解釋得清楚自己爲什麼煩躁起來的。這回我卻知道,和昨天晚上回家時一樣,全是因爲當了“蓋兒爺”的“短工”的緣故。比起昨天來,今天是真的給人家幹上了。幹的結果,是真的當上了名副其實的“傻青兒”——比當年的“蓋兒爺”強不了多少的“傻青兒”。所以,比起昨天來,更他娘的覺出了一種實實在在的恥辱啦。

  我推開發廊的茶se玻璃門,“蓋兒爺”正在裏面忙著。昨天在“音樂茶座”上見到的那個小妞兒,也穿著一件白大褂,走來走去幫忙。我用手指在玻璃門上彈了幾下,他扭過臉,朝我揚了揚手,隨後走了出來。

  “去過了?”他看著我的腦袋,嘻嘻笑起來,然後有點後悔地搖搖頭,說,“忘了叮囑你一句:讓老頭兒少推點兒,留大點兒呀……現在,底下推得太幹淨,想找補都難了。”

  我說:“行了行了老板,用不著您可憐我。不是讓我去哄哄老頭兒嗎?哄完啦,老頭兒活得挺好,您就放心吧!”

  “盧森,你可真夠哥們兒!”他沒聽出來我的話裏有氣,還在嘻嘻笑著,“老頭兒提起我了沒有?氣兒還挺大吧?”

  “沒氣兒啦。我他娘的一個勁兒給他上好聽的。他覺得自己的手藝譽滿全球,美著哪。”

  “對!就是這路子!老頭兒我可太清楚了。鬈毛兒,真有你的!”

  “行了行了老板”,我苦笑了一聲,“您還別誇。我倒要謝謝您呢,什麼‘朝陽取耳’、‘剃頭放睡’的,老頭子摟著我的腦袋,像是摟著個寶貝蛋,把那點兒絕活兒全給我用上啦,他還只要我三毛錢,多給他死活不收。咱落個省了錢,還享了福,他娘的福分不淺呢!您哪,還有什麼活兒,快吩咐得了。”

  “蓋兒爺”的眼睛又開始一擠一擠的了。

  “哥們兒,你今天是怎麼了?左一聲‘老板’,右一聲‘老板’,叫得人怪難受的。”他遲遲疑疑地看著我,“咱哥們兒可沒有花一百塊錢雇你幹活兒的意思。你要是這麼說,可就見外了。”

  他說的倒也是。可我他娘的這點火兒都不知道找誰撒去!

  “您是沒這意思。沒這意思。”我說。

  好半天,我們倆誰也沒說話。

  “昨天晚上我就說了。缺錢花,拿去。哥們兒不趁人之危。再說,你也不是幹活的材料。你不幹呀,非拿個要自己掙這份錢的架勢。說實在的,老同學了,你放得下架子,我還拉不下這張臉呢,哪能真把你當雇來的小工兒使喚!”“蓋兒爺”把一包“萬寶路”湊到嘴邊,從裏面叼出一支來,眯著眼睛,慢慢地抽著,“咱哥們兒沒對不住你的地方呀,可你倒好……”

  他越說,我也越覺得自己是有點兒不算個東西了。白送你錢吧,你不幹。給你找點兒活兒吧,你又幹不來。也真夠難爲這兔崽子的了。這哪是我給人家幹活哪,純粹是人家侍候著我哪。

  想到這些,心裏的火兒倒好像壓下去點兒了。

  “你他娘的怎麼這麼多心!我剛才說啦,你沒那意思,我也沒什麼不痛快的。”我一揚手把他嘴裏叼的煙摘下來,叼到自己的嘴裏,“別廢話了,派活兒派活兒!”

  “你他ma的回家待著去吧,沒活兒!”他又嘻嘻地把嘴咧開了。

  “那你說,今兒這一趟,值多少吧。剩下的錢,還你!”

  “值一百!回家待著去吧!”

  “哦,變著法兒‘賞’我啊。”我冷笑了,“等著,我回家拿去,錢還沒動哪,全還你!”

  “我cao你姥姥!你丫挺的怎麼還這麼‘軸’啊!”“蓋兒爺”一副哭不得、笑不得的模樣兒,眉頭皺著,眼睛擠著,嘴巴咧著,“我還沒受過這份罪哪。都說掙錢不容易,誰想到往外扔錢也這麼難。比他娘的養活孩子都難!”

  他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又從那包“萬寶路”裏叼出了一支。

  “你要是偏要較真兒,那也行。”他看著我,想了想,說,“活兒嘛,還是這個。每月幫我拿一百塊錢,上郵局去,寄給老頭子。然後,去辘轳把兒胡同理一回發,哄哄他。報酬嘛,每月二十塊吧,你再去四次,行不?說定了,你他ma也別老覺得我是成心‘賞’你啦!”

  我看著他,沒說什麼。那個小妞兒從發廊裏出來,催他回去。他彈了彈煙灰,朝我點點頭,把手向天上一場,做了個告別的手勢,匆匆忙忙鑽回那間玻璃房子裏去了。

  我站在“麗美”發廊的門口,老半天沒運過氣來。逞了半天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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