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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鬈毛》第2節

陳建功作品

  碰上了我在柳家鋪中學時的語文老師“馄饨侯”,我才忽然明白,這個時候,待在這個路口,實在是一件蠢事。

  從這兒往東,五百米,就是柳家銷中學。我在那兒上了兩年高中,接著又上了一年高考補習班。我的同學全住在附近。沿學校的圍牆向南拐,八百米左右,就是報社大院了。大院兒裏的人,低頭不見擡頭見,熟人就更多了。正是下班時間,在這兒站著,沒個清靜。說不定什麼時候對面就過來一位,你再膩煩這一套,也得跟他對著龇牙。

  “盧森,怎麼站在這兒?你爸爸好嗎?”

  “馄饨侯”騎著車從學校的方向過來,大概是剛剛下班。還是穿著那件皺巴巴的綢襯yi,哆裏哆嗦的凡爾丁長褲。“弱不勝yi。什麼叫‘弱不勝yi’呢?”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他站在講臺上,用瘦嶙嶙的手指揪起襯yi第三顆紐扣的樣子。襯yi裏面,仿佛只戳著一根竹竿。“這就叫‘弱不勝yi’,明白了?也可以說‘骨瘦如柴’、‘憔悴枯槁’、‘病骨支離’,再老點兒,就可以說‘鶴骨ji膚’啦。當然喽,好聽的也有——‘仙風道骨’!……”

  他還是那個毛病,老遠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爸爸好嗎?”或者是“你爸爸挺好的吧!”我真替他難過。

  三年前,我從城裏轉學到柳家鋪中學。他教我們班語文。當著那麼多同學,老遠走過來,他的第一句話老是這個。好像他跟我爸爸不是哥們兒,也是師生。巴結我們家老爺子的嘴臉我見多啦,還沒見過這麼傻的,我真替他害臊。可是後來,當我們老爺子寫了那篇混帳文章以後,一聽他提起老爺子,我只有替他難過的份兒啦。

  “你們呀,一點兒也不知道爭氣,學好。大米白面吃著,讀書呢?一肚子臭大糞!……我讀書那會兒怎麼讀的?我告訴你們——”他從黑板的下槽裏抓出一把粉筆末,唰啦唰啦地翻開書,每隔幾頁往頁縫兒裏撒上一溜,“六一年那會兒,我在師院,餓得我呀,一天到晚淒淒惶惶的。弄了點炒面,就這麼撒在書縫兒裏,看幾頁,舉起書,對著嘴,磕巴磕巴吃一口。有點兒好吃的,都得就著學問吃下去!……”

  只要他來上課,課堂上就有笑聲。這一段一段的“單口相聲”,樂得我們一個個都要抽筋兒。

  有一次上作文課。

  “九十分鍾。照這個題目寫吧!我也寫。明告訴你們。我搞點兒自摟。給人家寫小人書的腳本。你們不少人也知道,當老師的嘛,家庭不富裕。有的下了班,老婆孩子齊上陣,糊火柴盒!我不用。作文學好了,至少有這點好chu。寫這一頁,一碗馄饨。不是我瞧不起你們。就你們中間,比我出息的嘛,當然有。可能吃上這碗馄饨的嘛,也不多。爭口氣,寫吧!”

  他姓侯。“馄饨侯”的外號,就是這麼來的。我們班同學裏,“能人”多啦。報社大院兒裏的孩子,只有三個,都是報社遷來柳家鋪以後,轉學來的。其余的淨是家住柳家鋪北裏的扛大個兒的、蹬三輪兒的後代。他們學習不行。嘎七雜八的事可懂得不少。我也就是這一次才知道王府井八面槽那兒有那麼一個賣馄饨的老字號,叫“馄饨侯”。這幫工八蛋給我們的老師安上啦!

  我長這麼大幹的頂混蛋頂混蛋的事,就是把“馄饨侯”之類的事情告訴了老爺子。那會兒,我還是個少見多怪的“小傻帽兒”,回到家裏,沒完沒了地學she

  “格調太低了。你們的老師,格調可太低了!”聽了這些事情,老爺子非但沒露過一次笑臉,反而總是沈著臉,皺著眉,說這一類莊嚴而偉大的廢話。

  我從來也不認爲我們這位侯老師能當上什麼李燕傑。他不過就是一個愛說點實話,愛開點玩笑,還有點可憐巴巴的“馄饨侯”就是了。所以,老爺子根本犯不著這麼認真,把這件事寫進他的文章。

  那篇文章的題目好像叫他娘的什麼《“師道”小議》,登在他們報紙的第二版右上角,還用花邊兒給框了起來。開頭就由“某位老師”的“馄饨故事”說起,然後就“由此想到我們的老師應該……”然後又“由此想到”古代的一個什麼鳥人的一句什麼“經師人師”的鳥話。然後就“教育事業是關系到育人育材的百年大計”。然後就“是不是值得每一位老師深思呢”。

  這篇混蛋文章整個兒把我給氣暈了。老爺子的筆名叫“宋爲”,班裏的同學沒有不知道的。本來,班裏那些小痞子們背地裏沒少了拿我們的“馄饨侯”開心,這會兒,倒全他娘的罵上我啦!

  “鬃毛兒!”他們給我起了這麼個外號,因爲我的頭發天生有點卷兒,“你丫挺的怎麼這麼不地道!你們老爺子裝他ma什麼孫子啊!”

  “要是把你平常的胡扯八道整理整理送公安局,也夠你狗日的一個反革命了!”

  “假模假式的,還‘深思’呢,沒勁!”

  我敢說,這幫兔崽子可逮著一個“臭”我的機會啦。活該,誰讓你在大夥兒的眼裏一直是個牛氣烘烘的總編的兒子呢。搬運工的兒子們、抹灰匠的兒子們也該擠兌擠兌你,撒撒氣啦。再說,我們老爺子也是真他娘的沒勁!沒勁透了!

  最讓我受不了的是,那天下午我又見到了“馄饨侯”。那是個星期一,算算我們倒是有兩天沒見面了,可我恨不能把腦袋紮褲裆裏溜過去。可氣的是,他老遠就看見了我,還是那麼和言悅se,滿面春風,“盧森,星期天上哪兒玩去啦?你爸爸挺好的吧!”

  唉,可憐的“馄饨侯”,您饒了我行不?

  “盧森,我還挺想你哪!”這會兒,我的“馄饨侯”老師從自行車上下來了,他很費勁兒似的把自行車搬上了人行道。他大概有點感冒,聲音甕聲甕氣的,讓人覺得充滿了悲痛,“聽說這次又沒考取?”

  他教的是畢業班。我上的是補習班。高考以後,我們沒見過面。

  “怎麼搞的,是哪門兒沒考好?”

  他可真婆婆mama。這會兒還提出這個被一千個人提過兩千次的問題。不過,我還是聽得出來,這第兩千零一次的提問是真誠的,不像好多人那樣假惺惺。

  “哪門兒都沒考好。”

  我懶得告訴他,考“政治”的那天早晨,我怎樣和老爺子吵得一塌糊塗。一怒之下,我根本就沒進考場。

  “怎麼能說是‘敲門磚’?這是你一輩子受用不盡的東西!”

  “是嗎!我只知道我背了八個大要點,八十個小要點,八百個小小要點。還‘一輩子’呢,出了考場就忘掉一半。”

  “就你這態度,政治就不能及格!”

  “那好那好。那我還去費這個勁兒幹嗎?”

  “好好溫溫書,再考一年吧。”“馄饨侯”伸過瘦嶙嶙的手,幫我按了按翹起的yi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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