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將軍鎮第3章 黃帽子上一小節]往外走。
“不不。”
兩個年輕人趕忙去攔他。除了按時開車,黃帽子其實並沒有什麼對不住李欣的。李欣覺得自己有些刻薄。
李欣低估了黃帽子。他把黃帽子的友好理解成討好,以爲黃帽子是向他示弱。其實黃帽子摸抱稻草之類,完全是爲了向李欣一班年輕人表明,他是一個既有工作上的嚴肅
,原則
,又有生活上對下屬的無微不至關懷的領導人物。這兩方面他都是極爲認真毫不含糊的。
隔兩天,工作組開碰頭會,李欣又挨了黃帽子批評。
那天分工,考慮到老楊的身,大家一致同意黃帽子的意見讓老楊留在大隊部掌握全面。最多在方便的時候,照應一下大隊部所在的這個生産隊。黃帽子自己則提出去最偏遠的八生産隊,以示帶頭吃苦的意思。那個生産隊離大隊部有四五裏路,逢晚上有會,半夜要摸黑回大隊部。但黃帽子作爲副組長,還要管片上的工作(他跟老楊把全大隊的生産隊分成兩個片,一個分管一片),還得有一個人專蹲八隊。本來以爲這會是個問題。來東方紅大隊的這個工作組,就兩種人,一種上了年紀,一種年輕。上了年紀的怕冬天的夜寒,年輕的怕鄉下的夜路。黃帽子很慷慨地帶頭,就基于這種擔心。沒想到,此議剛出,李欣就說,我去八隊。倒使黃帽子有些措手不及,有些失落,仿佛自己的獻身精神被人淡化了似的。其他各人都吐了口氣,先前壓在心上的一道難題很輕易地解開了,都很贊許地去看李欣。
李欣其實有自己的原因。從八隊往裏再過一道嶺子就是縣劇團工作組蹲點的公社,李欣的女朋友小敏也在那裏。
分工的次日,工作組全由大隊書記殷道嚴領著,在全大隊範圍跑了一遍,了解政情、社情、敵情。當天晚上就按照分工,各人到各人蹲點的生産隊召開群衆會。黃帽子率領李欣去了八隊。自己已經讓各生産隊幹部下了通知,晚上七點鍾開大會,跟縣工作組見面。“七點鍾”是提前量,實際預定的是八點鍾正式開會。到了晚上十點鍾,不說群衆,就連隊幹部都沒有來齊。偌大個生産隊倉庫,零零落落地坐了十來個人,除了二三隊幹部同黃帽子李欣湊在一張“吱吱”作響的破書案上,其他的都四散蜷在角落裏,要不是不時響起的咳嗽,和一明一滅的旱煙火光,就很難發現他們的存在。風從釘在窗戶口的塑料化肥袋破洞和牆壁的裂縫裏灌進來,揚起草屑和網塵,在空曠的屋子裏打著圈。
黃帽子一遍遍地看手表。他自己見人總是介紹說那是作爲戰利品從朝鮮戰場上帶回來的。很老的一只瑞士表,表面已經發黃,刻度和指針都很難辨清。他就一遍一遍地把手腕子伸到那盞一樣昏暗的油燈底下去展覽這戰利品,又一遍一遍地讓名叫“老四”的生産隊長去催人。老四也不曉得到哪裏轉了一圈,又縮著脖子,每回都說“人就來,人就來”,但除了早已來的幾個人,每回都沒有什麼人“就來”。眼看再不來就不會來了,黃帽子切齒說:“先前還不曉得,下面的政治工作淡薄到了這種程度。這不要複辟資本主義麼?階級鬥爭太嚴重了!”
李欣心裏有些不以爲然:什麼“先前還不曉得”?鄉下的事你不曉得?好像自己是哪裏來的貴人,腳上的泥巴洗幹淨了幾天?聽你一口土話,哪個還不曉得你自己一家人在哪裏扒土巴,跟這裏人有什麼兩樣呢。
“那就明天再說。明天不行,後天,後天不行,大後天!”
黃帽子後來很堅決地劈了一下手:
“我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
第二天在大隊部一吃過晚飯,李欣對黃帽子說:“我先走一腳。”那時候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這時候動身去八隊,到了地方離通知開會的時間也還早得很。黃帽子因爲想跟老楊商量些事,便很贊許地點了點頭,心裏覺得這個年輕人還是很有朝氣,很有工作主動的。
但是,等黃帽子到達八隊的時候,並沒有見到先他出發的李欣。李欣在八隊的出現,是會議開始以後的事。因爲白天老四發狠做了工作,這天晚上的人到得多了些,而且九點鍾前後就來了。老四又去外面打了一轉,回來時對黃帽子說:“沒有來的怕再不會來了,都是老弱病殘,夜裏走動不方便。我看就這些人了,開會吧,他們聽了精神,回去傳達是一樣的。”
黃帽子也就很不情願很不滿意地清了清喉嚨,莊嚴宣布開會。
李欣進來的時候,黃帽子正講無産階級專政理論講得聲俱厲。屋裏燈光很暗,他一個人的尖銳的嘶叫聲顯得有些
森,聽得人有些迷惘。李欣從人叢中走過的時候就聽見幾個湊火吸旱煙筒的人在議論:外
人偷外
人的外
,于我們相什麼幹呢。更多些的人籠著手在打瞌睡。凡無勞可作的時候,鄉下人好像就剩下一件事,那就是打瞌睡。因此會開得就很沈悶。因此李欣的橫穿會場特別惹眼,使黃帽子特別痛心。
散會回大隊部的時候,黃帽子門頭走了好長一段路,才終于問:
“你到哪裏去了?”
“去看我老婆了。”
李欣並不想隱瞞什麼。
“那你爲什麼騙我?”
“我沒有騙你,我只說過先走一腳,並沒有說先到八隊。”
到開碰頭會的時候,黃帽子嚴肅地提出了李欣的問題。
“你必須承認無組織無紀津的錯誤。”
“我怎麼無組織無紀津了?”
“你去看愛人。”
“看老婆(李欣堅持把自己“愛人”說成“老婆”)就是無組織無紀律?休假,你不也要去看你愛人?”
“現在休假了沒有?兩個階級,兩條路線鬥爭這麼激烈,你去看愛人,這還不是嚴重錯誤?!”
“我去看老婆,又不是搞破壞,這跟鬥爭激烈有什麼關系?鬥爭激烈就沒有老公老婆?馬克思、列甯在世的時候,鬥爭不激烈?他們都沒有夫人?毛主席天天跟修正主義鬥,不也有夫人?”
“……”黃帽子口齒沒有李欣伶俐,憋了一會,吃力地說:“不要講那麼遠,講你自己。反正你有錯。”
李欣見黃帽子的大鼻子憋得發紫,心裏很熨帖,略略讓了一步:
“我的錯誤是犯了經驗主義。前天夜裏的會等到十點還沒開成,昨夜的會我想就是能開成,起碼也要十點。”
“曉得錯了就行,下回注意一點。”一直在旁邊喘成一團的老楊很艱難地說,“下邊把一些要緊的事研究一下。”
李欣微微一笑。
黃帽子的大鼻子又是一陣紫脹。老楊的話等于說他小題大作。不過他還是克製住了自己。畢竟工作組還確實有許多更值得討論的事。
在鄉下過日子,需要特別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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