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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鎮》第4章 殷道嚴

第2小節
陳世旭作品

  [續將軍鎮第4章 殷道嚴上一小節]村工作經驗,曉得真要是得罪了一方之主,不談開展工作,先就站人不住。殷道嚴在當地的威信他們是有領教的。工作組下來後,大凡大事小情,不管工作組的人說得怎樣狠,逼得怎樣緊,只要殷道嚴沒有點頭,就決沒有一個人動樁。當地人說:“工作組是雷公打天,殷書記是龍王下雨。”

  殷道嚴跟老楊是同庚,但看起來,老殷顯得比老楊年輕二十歲。老楊又屢又瘦,腰還老佝接著,更不見了人。殷道嚴則是一截鐵塔似的铮铮漢子。大冬天裏,腰以上的yi服扣子從來不扣(也沒有扣子可扣),敞著一大塊赤醬sesong膛。走起路來呼呼生風。“好得你們是老楊做頭,要不然,我就把你們都晾起來,喝西北風。”他只顧說自己的話走自己的路,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李欣時時要小跑幾步才跟得上他。走著走著,也不跟李欣打聲招呼,就在一塊種著冬麥或油菜的坡地前停下來,蹲下身子,抓把泥塊,在手掌裏捏碎,又湊到鼻子上聞一聞,然後狠狠地往地上一撒,拍拍掌,罵:我cao,騒枯,一道糞都沒上過。“騒牯”是他侄子、一隊隊長殷元中的外號,李欣在大隊開會時見過的。然後李欣跟著殷道嚴鑽進一片樹林子,走了好久一點人聲都沒有,不由有幾分惶恐生疑,不曉得形象有些像土匪的殷道嚴要帶他去做什麼。卻忽然在一chu拐彎的路邊後面見到一間草屋,一個顫巍巍的老兒坐在門檻上抽旱煙筒。見到殷道嚴,並不喊,只把旱煙筒舉起來,殷道嚴把煙筒接過,一邊裝煙點火湊到嘴口,一邊“唔唔噜噜”地問:“米還有麼?”老兒點點頭。殷道嚴看見他,一腳跨進門去,不知從什麼地方拖出一只木桶,木桶底上只沾著些碎米屑。“有個鬼!我前日就叫你老大送的,他沒送?看我不拆他骨頭!”殷道嚴恨恨地叫著,把煙筒丟還老兒,轉身就走。

  路上李欣才知道,老兒幾個兒子都不肯收養老子,殷道嚴就逼著他們按月送米。李欣從後面看著殷道嚴,不由得起了幾分敬意,明白當地人爲什麼肯服他,信他,拿他的話當聖旨,明白他爲什麼可以不把工作組、更不把什麼黃帽子放在眼裏。中午時候,他們總算走進一個屋場。李欣早已走得頭昏眼花,腳酸手軟,原來要跟殷道嚴加一餐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先前那班有此幸遇的家夥事後只吹加餐的好chu,卻不提爲加餐付出的勞苦。屋場上幾見到殷道嚴的人都殷勤叫喚,在屋子裏面的人都連忙追到門外來,屋場上的狗都跑了來,前呼後擁地蹦跳,搖尾巴。對一片喊聲,殷道嚴有的應一聲,有的只是一擺手。

  殷道嚴把李欣帶進的這一家,很幹淨。這給李欣留下特別深的印象。李欣本來覺得,這地方家家都好像是個垃圾場,積年的塵土青苔且不去說它,屋裏屋外到chu是泥濘、汙shui、人畜的糞便、黴爛的柴草。有一回在一戶社員家裏吃派飯,一只大公ji跳到桌上展翅拉了泡屎,那塔似的一團就在菜碗上袅袅冒著熱氣,主人竟視而不見,只把公ji揮下桌了事。

  這一戶卻出奇的窗明幾淨。屋裏的地仍是泥地,卻看不到一點浮土。屋檐下的柴草和晾了過冬的辣椒茄子,玉米番薯之類收束得整整齊齊。屋裏的氣味很清新,淡淡飄浮的幾縷燒柴火的輕煙,透出尋常人家的溫馨,一個細伢子被裹在窩桶裏,臉上光豔得像一塊香肥皂,全不似別家這類杆子,讓濃鼻涕稀眼屎糊成一片黑不溜秋的花臉。

  “雪呐,客來了。”

  “雪呐”自然就是這一家的主人,聽殷道嚴的口氣,又顯然是女主人;“客”自然是李欣。雪呐從竈間出來,果然是個女人。二十幾歲,除了年輕,說不上什麼特別的姿se,只是伶俐。在腦後绾成髻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yi服很陳舊,卻漿洗得清爽,補釘補得平整勻稱,像是圖案。

  “哎喲,有客,也不先打聲招呼。”

  女人很利落地在圍裙上擦著手。

  李欣注意到,她對殷道嚴沒有稱呼,就意識到殷道嚴把他帶到哪裏了(殷道嚴家李欣剛來時就隨工作組全ti去拜訪過,老婆又老又醜,不過老婆歸老婆,用殷道嚴的話說是幫他下息看屋的)。殷道嚴有的是相好女子,這在政治上給了他很不利的影響。但他想想也通了:幹部做得再好,好chu不也是吃好、喝好、睡好?只要“鍋裏有得煮,chuang上有得杵”,也就是皇帝過的日子了。縣委書記和縣裏的其他頭頭,下鄉來時,都曾很嚴肅地批評過他,苦口婆心地勸過他。他偶爾也沈痛過,一喝酒,一見女人,就又忘記了。“有什麼法子,”他苦著臉檢討說,“我聽你們的話,老二不聽我的話。我是dang員、幹部,它又什麼都不是。”縣、社的頭們也就只好睜只眼、閉只眼,只要不出人命,就由他了。這個大隊,沒有他念經,哪個也不靈。

  雪呐快手快腳地張羅起來。

  “先沏碗茶,難爲你們,沒有糖。”

  這裏的茶,茶葉之外,還放炒熟的芝麻,黃豆,糖,佐以腌生姜、花生米之類。調稠的,極香也極開胃。

  茶碗、碟子一塵不染,所有那些吃食也都se澤鮮亮。李欣細細品味,心裏很有幾分感動。殷道嚴把他帶到這家,顯然不是爲了展覽相好,而是尊重他的城裏人的習慣——這一家幹淨。

  一個男人從門外進來,見到殷道嚴,立刻把扛在肩上的沖擔(一種兩頭帶鐵錠的扁擔)放下,拄著,站住,很恭敬地喊一聲:

  “殷書記來了。”

  殷書記說:“放工了,老德?”

  “沒有上工,去割了擔柴火。”

  “你歇。”

  殷書記好像招呼客人。

  被喊做“老德”的男人就在一張矮凳上坐下,從腰裏拔出旱煙筒。剛裝上煙,猛然想起什麼,欠起身往桌上遞來。

  殷道嚴舉起夾著紙煙的手擺了擺,旱煙筒又向李欣移來。李欣也在吸紙煙,他連忙站起身說:“謝謝。”又說:“你上來坐。”說著,讓了讓身子。

  老德說:“不不,你坐。”

  殷道嚴對李欣說:“隨他。”

  老德重又坐下安心抽旱煙。

  敬獻給大隊書記和縣工作組幹部的盛宴端上來了:一碗是蒸蛋,二碗是幹焙的辣椒幹,三碗是醬油煮的茄幹和豆角幹,第四碗竟是一碗清shui撈的幹切面,面條黑而粗壯,縣城糧站是從來不供的。

  “沒有油。”雪呐很窘迫,不停地在圍裙上擦著手,“蛋和面都是借的。”

  “不是有兩只ji麼?”殷道嚴面上有些溫se

  “你上兩次來,都……”

  殷道嚴默然,說:“酒總有吧?”

  “酒有。”

  “那就行了。”

  雪呐立即從神案上移下一只壇子。

  “來陪書記、李組長喝酒呀。”她對依然在下面抽旱煙的老德喊。

  老德擡起頭,說:“你陪殷書記、李組長喝吧,我餓了,我吃飯。”就起身往竈間去,再也不見出來。

  李欣說不清是因爲失望還是別的什麼,總之他對這“加餐”毫無思想准備。地方窮他是曉得的,就像桌上做菜用的這面條,當地人是過年才當主食拿來待客的:一碗清shui煮面條上,放一只jituijitui上紮一截紅頭繩。主人一定在旁邊再三勸吃,客人則一定是只吃面條,末了把jitui原封不動地留在碗底。那只jitui只是表示一種規格,是不好吃掉的。下一個客人來,那只jitui又很隆重地放在下一碗面條上。一直到正月結束,那只jitui都快變味了,才給最受敬重或最受溺愛的人啃掉。有的人家,那jitui幹脆就是木雕的,可以世代相傳。哪個說yi食足而知禮義?苦,就不知了麼?

  殷道嚴對菜倒沒有什麼高要求。幾碗谷釀shui酒下肚,臉上就亮堂起來,李欣就覺出了桌子底下的不太平。雪呐的腳好幾次在抽讓時碰到了他的腳,顯然雪呐受到某種進攻。

  李欣站起來:“表嫂,我想吃飯,有麼?”

  “怎麼不喝酒?”殷道嚴興致盎然。

  “不是,我不慣空肚子喝酒的。”

  “城裏人,酸講究,隨他。”

  “我給你盛飯去。”雪呐離開桌子。

  “有飯就行,我自己去盛。”

  “隨他去,你莫走。”殷道嚴一把捉住雪呐的手。

  李欣努力目不旁視,去了竈間。

  老德蹲在竈間的地上喝著一碗稀湯:是一碗shui煮番薯幹,雜著幾點蛆似的飯粒。當地有一首歌訣:早上蘿蔔薯(即香薯),中午薯蘿蔔,夜裏砧板響,還是薯下鍋。會過日子的人把谷看得金貴,要不,到來年春荒時提著空口袋等公社的返銷糧是件要命的事。

  李欣去鍋裏盛了一碗,蹲在老德身邊,稀稀溜溜地喝起來。老德很歉意地跟他笑一笑,他也很歉意地跟老德笑一笑。然後就各自埋了頭,稀稀溜溜地轉碗沿。堂屋那邊不時響起殷道嚴響亮的笑聲。

  殷道嚴在李八碗就過著這樣的皇帝日子,過得百無禁忌。現在他又把桑葉捏在了手心裏。對他來說,這不過是他在李八碗可以任意召喚的又一個妃子而已。他自己未必怎樣看重,要命的倒是李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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