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夢中的河第6章上一小節]口,又徐徐吐了出來,好像他心裏積郁著無盡的思念和憂傷,只能借助這煙霧吐露一二。
“我一直很忙。”她不想讓他傷心。
“不,這不是主要的。”
他又吸了一口煙,隨即吐了出來。還是吸得那麼深,吐得那麼緩。她覺得一種沈重的壓抑正無聲無息地朝自己飄過來。
“真的,搞環保工作,事情很多,也很雜。”她希望換一個話題。
“雁雁,我知道,是你母不希望我們多見面。”
“不是,不是,是我……”
林雁冬心裏亂成了一團。
使她拿不准的是:她不知道在他面前替解釋有沒有必要;也不知道該怎樣替
解釋才恰當;更不知道
是不是需要自己來作這份兒解釋?
雁雁啊雁雁,別自作聰明了,難道你還不知道的爲人!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爲,從來都充滿自信。她不會作出任何解釋,更不會讓自己的女兒出來解釋。她要是看見你現在這副狼狽樣子,非氣死不行。
“你母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不怪她,我是咎由自取。”
陳昆生彈了彈煙灰,閉上了眼睛,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沙發裏。頓時,他整個人好像抽了,縮了,小了一圈兒。他成了一個企圖埋葬自己的小老頭子,只不過他埋葬的不是他的肉,而是他孤獨痛苦的靈魂。
看著面前這個把自己縮成一團的人,林雁冬忽然覺得爸爸也挺可憐的。他心裏肯定有許多話要說。不理他,不會讓他說。自己也不理他,不聽他說。對外人,他更沒有必要說。盡管他也許有罪,但這些年他一個人也夠受的。
他和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情?難道世上會有這樣的深仇大恨,能夠在一對昔日的戀人中,造成如此大的傷害,以至20年後仍然不能消釋?
多少年來,閉口不談這件事。也許,她永遠不會告訴自己,而是留下一個永久的謎。
爸爸會談的。如果他是無辜的,他會談;如果他是有罪的,他也會忏悔。
一想到爸爸馬上就要說出自己一直想知道的事,她有點激動。可是,面臨著可能要揭曉的謎底,她又有點害怕。
他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
她等著,等著爸爸說話。
她看見爸爸那只拿著煙的手在顫抖。
爸爸說話了:
“雁雁……”
她盯著他的嘴,她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
從他嘴裏蹦出來的,竟是這樣的話:
“外婆……她們,都好吧?”
“好。”她感到失望。
“你外婆是個好人。”
他想說的,就是這些?
“如果你沒有別的事,我想走了。”
“你,你再坐一坐。”他支支吾吾。
她等著。
他手上還拿著煙,卻忘了去吸。那煙蒂已經有很長的一節,已經開始彎曲,終于無聲地掉在他那筆挺的西服褲上。
“唉……”
她聽見了一聲長歎,這歎息使她心驚。她知道,這尚未開始的談話將是極其沈重的。她開始懷疑,自己能不能接受這份沈重。她原本那麼想揭開的秘密,現在甯願不要知道了。
“雁雁,你現在完全是大人了。有些事,我想,應該讓你知道了。”
她不敢看他的臉,只看見他把手伸到煙灰碟旁掐滅了煙。他的聲音仿佛從遠飄來,使她覺得這些話很像話劇舞臺上的臺詞,聽起來缺少真實感。也許,平常日子和他接觸太少了,太陌生了。
“坦率地說,我和你母之間,並沒有什麼不可調和的矛盾。從感情上講,我是一直忠于你母
的,我覺得她對我也是一樣。我十分珍惜她對我的愛。你大了,我現在可以跟你說了……”
她擡起臉來望著他,他避開了女兒的眼睛,說下去:
“你母出生于一個很有名望的大家族,這你是知道的。她可以說是‘大家閨秀’,又是解放後培養出來的大學生,在她身上有一
傲氣,令人望而卻步。我家裏,跟她可以說是完全不同。”
關于這一點,她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我父雖說是個比較老的幹部,但參加革命前只是個識字不多的農民。我們倆的家庭背景、文化背景有很大的差距。我跟你母
同學四年,畢業前夕,當我向她表達我對她的感情時,她沒有拒絕。你可以想象,我是多麼高興。你也可以想象,我怎麼可能背叛她呢?”
這,也是真的嗎?
“畢業以後,我放棄了留在北京工作的機會,主動報名到基層,跟你母一起來到清河,這也可以說明我對她的感情吧?”
這,可能是真的。
“我們之間的裂痕,可以說,完全是‘文革’造成的。沒有‘文革’,我們的家不會破裂。”
他用很快的頻率說著,聲音都變得沙啞了。
林雁冬微微低著頭,兩眼看著面前的茶幾,不再看他的漲紅的臉,免得看見他的激動。從他嘴裏送過來的每一句話,她可都仔細地聽了進去。可是,又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把這些話從她心裏排斥出去:不,不能相信他。
“有些事,你是很難想象的,因爲你不知道‘文革’是怎麼回事。你不知道有多少家庭在那一場風暴中被摧毀!”
她在心裏抗爭著:不要把自己的責任推給曆史,那幫不了你的忙!
“‘文革’一開始,你就因爲出身資産階級家庭,外婆又在香港,被當著‘劉少奇的孝子賢孫’和‘臺灣特務’揪了出來。造反派勒令我們搬出‘林苑’。那時候你
剛生了你,我們很困難。可以說是無家可歸……”
對于自己出生時的那場暴風驟雨,她只來從小說和電影中才略有所知。在她對童年的有限的記憶裏,只記得望婆婆家那間冬暖夏涼的茅屋,只記得望爺爺那條破舊的小木船。童年的記憶中沒有父,也沒有母
。
“回想起來,真像是一場惡夢。你天天要去醫院上班,還要爲你那已經死去的外公和在香港的外婆挨鬥。讓她帶著你,當然是不行的。我呢,情況也不比她好。你
有多少罪名,我就有多少罪名,而且總要比她多一條:被資産階級糖
炮彈擊中,認賊作父。那時候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了。你又那麼小,離不開人照顧。你母
提出來把你送到北京
家去,我說讓我先去看看
家的情況再說。這樣,我就到了北京。我絕不是想逃避,我根本沒有想到,一到北京就回不來了。”
這是怎麼回事,爲什麼回不來?你說呀!她感到他在逃避什麼。
“唉,過去的事我不想多說了。”他又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說道,“我承認,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我在你們最困難的時候,離開了你們。可是,這是‘文革’當中的事啊!那樣一場曆史
的全民族的災難,拆散了多少家庭!粉碎‘四人幫’以後,很多這樣的家庭都彌合了過去的裂痕,開始新的生活。我萬萬沒有想到,你母
給我的答複只是兩個字:離婚。”
這樣說來,是母太絕情了,而他,他倒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
“現在,我搬了回來。我們單位的同事,都以爲我跟你母和好了。其實,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可是我想,這個問題總要解決,總不能照這樣拖蔔去。這樣拖下去,大家都很痛苦……”
或許,他是對的?
“說實話,雁雁,我做夢也在想,我們一家人應該團圓了,大家好好過日子……我想不通,我也不明白,難道,10年給我們留下的創傷還不夠?難道,我們不應該忘記那一場惡夢?難道,我們還要沒完沒了地把自己釘在這場痛苦中?真的,我不明白你是怎麼想的!”
他掐滅了煙,兩個長長的胳膊支撐在膝頭,雙手托住自己那低垂的頭。
這一刻,屋裏的氛圍是那樣沈重,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但父很快又把頭擡了起來,沖她笑了笑。
她發現,父的笑傳遞出一種說不出的溫馨,而這是她從未領略過的。她覺得有一個什麼無形的東西,把父
和自己連在了一起。父
的痛苦,也一下子湧進了自己的心裏。她不知道該怎麼來回複這種
情。
“雁雁,爸爸老了,只是想跟你說說話,你心裏不要有什麼負擔。”
他好像在爲自己說得太多作解釋。
“爸爸,我當然希望有一個完整的家……”
她覺得,她應該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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