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是個“侃協主席”。
“好吧,再談談,上次談到理想的家庭。我又想了一條。”
這個劉述懷還真不錯,對事情挺認真。被采訪人如此主動,真令采訪人高興。
“第二條是什麼呢?”
“每個星期天請一次客。”
什麼?這是什麼招術?請客,還每星期一次?正想問,還沒問,劉述懷已經滿臉嚴肅地在煙霧中闡述自己的理論了:
“每星期請一次客,就有事幹了。起碼,從星期五晚上開始,夫妻就要商量請些什麼人,做點什麼經濟實惠又拿手的菜。星期六忙著采購,晚上得把湯炖出來。還要打掃一下衛生,免得客人看見你們家到是灰塵。你大概已經發現我們家很髒……”
“這兩次來,好像收拾過了。”
劉述懷讪讪地環顧四周,笑了笑,接著說:
“到了星期天,一早起來,忙著做菜。一會兒客人來了,大家春風滿面,問好,喝茶。然後圍桌一坐,喝兩杯,誇誇夫人的烹調手藝。酒蓋臉,海闊天空地神聊一番。一天下來,又快活又充實。夫妻想打架都沒有那個氛圍。”
方芳還是替主人累得慌:
“哎呀,客人一走,洗碗收拾,不是自討苦吃?”
“不,不。一邊洗碗涮盤子,一邊還可以回味方才的趣談,品嘗它的余味。你算算,請一次客,忙三天,三天有話說,說的都是開心的話。夫妻二人同心協力,一致對外,站在一個戰壕裏,這家庭的空氣不就好多了嗎?”
他說得認真在理,聽起來新穎有趣。方芳幾乎忘了自己是來采訪他們家,而不是來聽他侃請客吃飯的必要的。她真想聽他天馬行空地侃下去,看著他還有什麼與衆不同的絕招兒。
現在看來,矛盾、顧慮、怕進這個家都是多余的。他侃侃而談,平靜自如,談起理想家庭就像講一個科學命題,跟自個兒家毫無關系似的。什麼心的哭泣,什麼流血的傷口,什麼痛苦的呻吟,統統沒有。他立論清晰,妙語如珠,給人一種輕松的超之感。方芳甚至産生一種懷疑,跟這樣談笑風生的人生活在一起,家庭生活怎麼會乏味?也許,人家根本沒乏味,也許,人家壓根兒就和睦。是你自己瞎猜度?
“你真能侃。”
“在我們單位,我是‘侃協’主席。最高記錄連侃九小時,從黑夜侃到天明。”
“如果有時間,我很願意聽你接著說。聽聽你的第三條,第四條……”
“那我太高興了。”
“不過,現在不行,咱們沒時間。我想知道一點具的,實在的生活。比如,從你們建立家庭的時候……”
“那好辦。我曆來反對侃虛不侃實。當今侃壇,人所共知是三大流派。一是侃虛派。禅宗、道教、宇宙、回歸,他們故弄玄虛,不著邊際。一是侃實派,鴨子有幾種吃法;人民幣存著好還是花了好;玩牌有多少名堂。他們倒是足踏實地,只是庸俗無聊。我是虛實並侃派。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有虛有實,虛實結合,因而老少鹹宜,雅俗共賞。”
真夠絕的!方芳差點笑出來。她倒是早聽說北京目前流行的“侃爺”、“侃大山”、“十億人民九億侃,還有一億在發展”直至“十億人民十億侃,海外華人在發展”之類的時髦語言。至于侃還有壇,侃還分派,對她倒是新聞。當然又是這位侃爺的杜撰,不能隨他侃下去,九個鍾頭還說不到正題:
“老劉同志,還是書歸正傳,講你們家吧!”
“我們家嘛,跟別人家也差不多。”他先定了調子,再接著侃,“我們是自由戀愛,小二黑結婚,自願的。當然,也有介紹人。介紹人嘛,牽個線,搭個橋,歸根結底還是我們自己從五湖四海走到一起來的。自己樂意,自己選擇,自己找的這包袱背,怨不著天也怨不著地,這種婚姻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對不對?”
她沒法兒表態。
“同是選擇,情況有不同。我們可以說是在當時特定的情況下作出的最後選擇。當時,我二十八,老大不小的了,她也二十六了。按現在的杠杠,都夠著了大齡青年的線。我一個二姑,其實也不是的,不過從小那麼叫。跟她們家一個不知什麼八杆子打不著的
戚有點來往。說讓我們認識一下,我們就認識了。”
侃了半天,沒超過他妻子“他二姑介紹的”一句話的範疇。這人看似無拘無束,其實把自己包得很紮實。什麼該侃,什麼不該侃,他明白著呢。有些話方芳又不好問,比如說:在認識張鳳蘭之前他有沒有過女朋友,怎麼會人家一介紹認識了就結婚了,也太簡單了,其實不用勞神問。
“我這個人哪,白開一杯,沒有吸引力。中技畢業生,一個技術員,上不上下不下,臉不白,眼不大,
冠不整,懶懶散散,就算個頭一米八,也不過多費二尺布,算不上優勢。像我這麼一個不引人注目的人,誰稀罕?因而,在認識我妻子以前,我是白紙一張,沒談過什麼戀愛。”
她看了他一眼。他這幅“自畫像”還真不離譜。只是現在他正集中注意力侃,一雙眼睛顯得明亮閃爍,挺有神。
“她,你也看到了,也不是一個對男人很有吸引力的女人,相貌平平,文化不高,幹活掙錢,穿吃飯,別的全說不上。我們倆,就這麼湊合到一塊兒了。”
又轉回去了。“湊合過”。頭一次登門兩口子都一唱一和地說清楚了,怎麼又來了。總不能一開始就是湊合吧?方芳不敢挑明問:難道你們就爲結婚而結婚?難道你們就爲湊合而湊合?難道夫妻之間最重要的感情你們沒有?那你們也太慘了!
“恐怕不能光是湊合吧?”
聽話聽音兒,幾十歲的人,什麼話聽不出來。況且劉述懷一點不傻。他笑著,換一支煙,接著侃:
“當然,不能說沒有感情。可是,什麼叫感情?我看,問一百個人,九十九個答不出來。這玩藝兒看不見摸不著,全憑你感覺。感覺有就有,感覺無就無。不像熱饅頭,一眼能瞧見。照我的觀點,能湊合到一塊兒,就是感情。當然,不是高檔的大路貨。”
方芳很難同意感情能湊合之類的說法。買條裙子不合身還不能湊合呢,兩人之間的感情怎麼能湊合?她實在想不通。可此刻,她又不能不相信劉述懷講的並非假話。確實,很難想像這位懶散的人與他妻子之間,有過熱戀之類的場面。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人家沒有過?也許,這種狀況才是正常的。也許,很多家庭就是建立在這種基礎上的?方芳迷糊了,像誰打擊了她似的。她那麼關切這一對湊合人兒的命運:
“後來呢?”
“後來,後來就湊合過來了。”
“那麼,到什麼時候才感到湊合不下去了呢?”
“我並沒有說過湊合不下去。湊合這麼多年了,能湊合下去。人活著就是湊合,湊合一輩子完事……”
“這太可怕了!”方芳不禁失聲叫了出來。對說話的人倍感同情。
劉述懷擡了擡眼皮,看了她一眼,笑笑說:
“這沒有什麼可怕的,死不了人。難道你不認爲能湊合也是一種幸福?當然,不是高檔的。大路貨而已。”
大路貨,大路貨!三個字刺痛了方芳。對這個已湊合來還將湊合去的家,她感到失望又同情。她想像的和睦家庭不該是這樣的,那又是怎樣的呢?她可又想像不出來。她怯怯地問:
“那,你對這一切非常滿意?”
“我說的是湊合,不是非常滿意。滿意就不是湊合,非常滿意就更不是湊合了。湊合的含意是差不多就將就。咱家買不起肉人家還沒錢打油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這是湊合。我曾經談到理想的家庭,那就是說我並不認爲我現在的家庭很理想。”他不說話了。
她還問什麼呢?她心裏充滿了疑問,充滿了同情,只是關于和睦家庭的采訪不能進行下去了,她只好客套:
“劉述懷同志,我們的采訪可以結束了,謝謝你講了這麼多。”
“盡管你對我表示感謝,我還是可以感到你對我的失望。我沒有提供給你具的材料,你……”
“這沒有什麼。”
“允許我對記者工作發表一點意見嗎?——當然是班門弄斧。”
“好,請說吧!”
“我認爲具的細節並不很重要,特別是在家庭問題上。倆口子爲什麼吵,怎麼吵,誰吵的對,誰吵的不對,這並不重要,也無法弄清。所以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常說,家裏沒有什麼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之爭。所以,我認爲,寫家庭問題難度是很大的,往往吃力不討好。因此我建議,最好是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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