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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裂》第21節

戴厚英作品

  華麗摘了招牌,日于清靜了許多。仍然有人打電話來,希望找她心理咨詢,她都推掉了。她坦率地告訴人家,說她不是醫生,也不相信真正的醫生能治好別人的心理病!她說,其實我們大家都是病人。我們只能靠自己治好自己的病。有人問她是不是騙子,她說:有一點像。不過我首先騙的是自己。你們不信,可以去告我。

  沒有人去告華麗,倒是她自己把自己告了。她問自己哪來的勇氣,敢于對自己和別人布下那樣的騙局?她想像李大耳這樣一個腦科專家卻不敢過問別人的頭腦問題,只把自己的心靈拿在手裏解剖、研究。這不等于給我提出了一個忠告?告訴我煩躁、迷惑都無用,只應該讓自己冷靜下來,先把自己的靈魂拿出來解剖解剖。靈魂到底有沒有呢?大耳不知向誰提出了這樣的問題,但是她想這更應該是她向自己提出的問題。連靈魂的有無都沒弄明白,還做什麼靈魂的工程師和醫生呢?靈魂到底有沒有呢?她想,靈魂大概是有的。但是靈魂肯定不如詩人所描述的那麼美妙。她眼前浮現的幾個靈魂,她的、公羊的、那個病男人的、老太婆的,不是都有著殘缺嗎?然而那些殘缺的靈魂還有饑渴,還在尋找著可以永遠消渴的泉shui,這就是希望吧?也許不必把一切想得過于黑暗了。可是到哪裏去找泉shui?大耳是不是也在找泉shui

  華麗把窗子全部打開,讓陽光照進來,射到自己的寫字臺上,她在陽光下攤開了稿紙。《哪裏有泉shui?》,她想到一個和大耳的著作相呼應的標題。可是想想不妥,又改成了《哪裏有泉shui》。她想不如再編一個泉shui的故事,哪怕是一條幹涸的小溪,哪怕是只能讓人口she生津的遠chu的青梅……總比挂了招牌騙人錢財好。

  可是又有人在按樓下的門鈴了。想幹事兒的時候來客,這是最叫她討厭的。她氣呼呼地跑到樓下,隔著門問:誰?我。門外人答。一聽就是老太婆。華麗強接著火氣說:今天實在對不起,我要寫點東西。這種時候我是任何客人也不想見的。老太婆說:我只占用你兩分鍾的時間。你連兩分鍾也不肯休息?華麗說:不行,你說只要兩分鍾,可是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老太婆說:我有要緊事呀,那個找你看病的男人,他死了。華麗一驚,馬上把門打開,讓老太婆走了進來。華麗把老太婆帶到樓上,急著問:他是怎麼死的?老太婆說:被人家害死的。

  老太婆說,那天晚上,男人和老婆、孩子關著門坐在家裏,突然來了兩個人說要談生意。男人是小心的,他把客人領到外面去說話,後來就沒有回來。第二天人們在垃圾箱裏發現了他的屍ti,他身上帶的金項鏈、鑽石戒指都讓人劫走了。他渾身傷疤,看來與人家搏鬥過。大家都說是圖財害命的歹徒于的。他一定舍不得那些金玉首飾,否則也不致于死。

  華麗聽得臉se蒼白,仿佛看到了男人和歹徒搏鬥的情景:他拼命拽住脖子上的項鏈,項鏈被扯斷了。他捏緊拳頭保護鑽石戒指,手指被折斷了。他瘋狗似地去咬歹徒的手,被戳了一刀又一刀,心髒破了,肚子破了,腸子被鈎了出來……

  這大可怕了!華麗說。一個這麼小心翼翼保護著自己的人,還是沒能保住自己,恐怕人人都是難以自保的。

  老太婆在song前劃著十字,說:看起來你很憐惜他。

  一個人無辜地死去不值得憐惜?何況死者是一個十分熟悉的人,我和他相chu得也不錯。他總還有點兒相信我。華麗說。

  老太婆說:其實他是誰也不相信的。他只相信自己心中的魔鬼。他是被自己心裏的魔鬼殺死的。他太貪婪了。並且把別人也想象得和他一樣是貪婪的。他不害怕那兩個歹人,不把他們帶到外面去,或者他不貪圖和歹徒做生意賺錢,他不一定會死的。

  華麗不悅,說:你還信上帝呢!上帝教你這樣對待一個被害的人?

  老太婆說:原諒我。但是我早就忘了他當初踢我的那一腳。正好踢在腰眼兒上,不是一到天yin就作疼,我真記不得曾經被人踢過了。願上帝保佑他,引他的靈魂到天堂裏去。

  華麗說:天堂嗎?我看他沒有想過要到那裏去,只想平平安安地做個人,保守好自己的錢袋。所以如果上帝真想幫助他,就讓他早日走出地獄,tuo生成一個新人,也就夠了。

  你真的信佛,相信輪回?老太婆問。華麗說:不。我只希望有來世,給今世一個補償的機會。好了,現在兩分鍾早就過去了。

  老太婆說:我知道你很忙。可是我想跟你多敘一會兒,我一個老太婆對你會有什麼危害呢?不過是找你敘敘。

  華麗無奈,說:好吧。可是還有什麼好敘的?

  老太婆問:那天你遇到的那個漂亮的男人就是公羊啊?他真的很漂亮呢。

  華麗說:你爲什麼要問這個?他漂亮不漂亮,和我有什麼關系?和你又有什麼關系?

  老太婆說:我只不過問問。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華麗問: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說過我要靠公羊或者別的什麼男人了?

  老太婆說:我是說給自己聽的。別看我文化不算高,我讀過《共産dang宣言》呢。寫得真好。可是我想把它的最後一句話改一改。華麗說,你真了不起啊!怎麼改呢?老太婆說:全世界無産階級聯合起來!聯合起來幹什麼?瓜分了有錢人的財産,不還是照樣窮?

  那麼依你之見呢?華麗問。

  應該叫全世界女人們聯合起來!老太婆說。

  嘩!華麗將一口茶一氣噴了出去。她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想不到老太婆有這樣古怪有趣的念頭。她一反剛才對交談的冷漠,饒有趣味地追問下去。她問:全世界女人們聯合起來又幹什麼呢?向男人們宣戰?回複到母系時代?

  不是,聯合起來,彼此相愛。上帝只叫我們愛。老太婆說。

  更絕!華麗忍不住一口氣將一杯熱茶哈咚咕咚喝完,嗆得直咳嗽。咳嗽得喘不過氣來,嗓子辣花花,眼淚也流了出來。她再也笑不出來,只是看怪物似地盯著老太婆。問老太婆:這也是上帝的旨意?

  是的。上帝也是愛女人的。我們爲什麼不能直接成爲上帝的榮光呢?老太婆說。

  華麗放下茶杯站了起來,她發現自己原來小看了這個老太婆。她分明是一個女權主義者,而且以女人dang的教母自居。她真的討厭起她來。但是職業的興趣又使她想知道這樣古怪的念頭是怎麼裝到她腦子裏來的。她全不像沒有教養的老太婆,她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很漂亮的。幹是她問老太婆:你找我,就是爲了宣傳你的女人相愛主義?

  華麗吃驚地發現,老太婆的臉紅了,說話也木讷起來。她說:我不是爲這個找你的。我爲什麼找你呢?說到這裏,她停下來,看著華麗。見華麗未置可否,才往下說——

  我爲什麼找你呢?因爲我在一本書裏看到過你的照片,覺得你很像我過去認識的一個人——

  華麗立即在腦子裏編起故事來。她想,我一定像她年輕的哪個情人,因此她懷疑我是他的女兒。要麼,我就是她的私生女。

  我的那個朋友是一個女運動員。老太婆說。華麗的故事被擊得粉碎。

  她是我的朋友。老太婆說。華麗開始構思新的故事,但找不到故事的動機。

  她常常到這裏參加比賽住在我家裏。老太婆說。華麗追尋著故事的動機。

  和我住一間屋。老太婆說。華麗開始悟到了什麼。我們睡兩張chuang。老太婆說。華麗心裏豁亮起來。

  可是有一天,我們敘呀敘,敘得很對勁,便不知不覺睡到了一個chuang上了……華麗完全明白了,想趕她出去。

  老太婆的話也停頓下來,看著木頭一樣呆聽著的華麗,語言又木讷起來:我們沒做什麼,真的沒做什麼。第二天她就回家了。她給我寫信,叫我替她買個銀項鏈,永遠挂在她song前。我天天上街找呀找,好容易找到一條滿意的。可是突然接到她家人的來信,說她下海遊泳時被大海卷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老太婆的眼睛shi潤了。嗓子哽噎了,肩膀一聳一聳的,像唱高甲戲。她那張于淨優雅的臉一下子變得難看起來。使華麗不能馬上趕她出門,還去絞了一把毛巾遞給她。叫她擦擦臉。不料老太婆接毛巾的時候把華麗的手也抓住了。老太婆說:今天我要把這條項鏈送給你,因爲你太像她了。華麗厭惡地掙tuo她的手,說:你別弄錯了,我和你那位朋友一點也不像的。我從來不戴首飾。更不喜歡項鏈。那你就把它保存起來,就好像我已經把項鏈交到她手裏。這樣我也不欠她什麼了。我求你。老太婆一邊說,一邊解開自己的yi領,從脖子上解下一條銀鏈子,要往華麗脖子上套。華麗哇地一聲打了一個惡心,她要吐了。她一面揉著自己的song口,一面驅趕老太婆:你趕快走!以後也不要再來了。再來,我就對你不客氣。說著,用手指著門外。

  老太婆看著華麗不肯放下的手,遲遲挨挨地向門口走去。她一步一回頭地看著華麗,希望她改變主意。可是華麗的手不但不肯放下,還用力地又朝門外指了指說:快走!老太婆兩肩往下一縮,自己開開門走了。華麗沒有等她走到樓下,就抓起她剛剛用過的茶杯,咪當一聲摔在地板上,摔得粉碎。一個懷疑突然湧上華麗的心頭:老太婆是受了什麼人的指使,來試探我這個單身女人是不是要搞同xing戀?于是她大聲地罵道:什麼烏gui王八蛋來算計我?我這樣活著礙著你們什麼了?然後,她便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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