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人啊,人!第2節上一小節]”
我承認自己太傻。我喜歡她,羨慕她,可就是學不了她。
“怎麼,不願意對我說心裏話?”她笑嘻嘻地催我。
要不要把心裏想的坦率地告訴她?不,我不想說。我相信宜甯不會取笑我。但她的嘴快,萬一流傳出去,難保不是又換來一盆汙。這些年的經曆使我懂得:最美好的感情還是鎖在自己心底好。顛倒了的不可能馬上顛倒過來。混淆了的,不可能馬上徑渭分明。況且,我是否能把自己的理想說得清楚,也實在沒有把握。這些年來,我覺得自己好似一片東飄西蕩的羽毛,要找一個依附,可又總是找不到。我盼望著有一天有一只強有力的大手突然抓住我,命令我:“你的位置就在這裏,不要再飄來蕩去了。”在夢境裏,我曾經遇到過這只大手,然而,那是多麼虛幻和模糊啊——
我莫名其妙地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田野荒涼,道路泥濘,但又擠滿了各式各樣的人,等待過關。那關,也是只能感覺而看不見的。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不像人家搭幫結夥的,所以總被推來搡去,茫然不知所措。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一個大漢騎在馬上一掠而過。我被淹沒在煙塵裏。突然有人喊那大漢:“xxx,孫悅在這裏!”這一聲喊,頓時使我的情緒安定下來,産生了一種安全感。這時我才明白:他在這裏等我作伴,我也正是來投奔他的。可是他是誰呢?“xxx”三個字實在沒有聽清啊!醒來,想了半天,越想越感到虛幻了。事實上,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我希望什麼,等待什麼。
把這些對宜甯說有什麼意思?她會懷疑我發了神經病。所以,遲疑了半天,我還是對她搖搖頭說:“想也沒想過。”
宜甯的臉上掠過一層影。她歎了一口氣:“你總認爲我是一個淺薄的人,不能理解你。事實上,我完全理解。你需要的是精神支柱,是一個強有力的朋友。你希望他能支撐你,拉著你走過一切泥濘。你希望在他那裏充分發揮你的長久被歪曲、被壓抑的天
。我知道你是懂得愛的,你能夠爲這種愛犧牲自己。可是,現實中找不到值得你爲之犧牲的對象。孫悅,我有時候真想爲你痛哭啊!”
我一把抱住了宜甯。我的好朋友啊!
“那就讓我等待吧!等待總比失望好。”我懇求她說。
她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等待是失望的同義語。永遠等待就等于絕望。”
我們都不再說話。想轉變一個話題。沈默良久,她拿起我納的那只鞋底:“我看你是瞎心,弄得不好人家會說閑話的,何苦!”
“閑話已經來了。”我從她手裏接過鞋底,想用“咝——咝”聲驅走不快。停了一會兒,我忍不住對她說:
“我何嘗想管這些事。可是他的愛人是我的同學,人死了,托我照顧一下孩子。我能不管?再說,我也曾經經曆過那樣的年月:被當做政治上不可接觸的人。戚朋友不上門,熟人碰面不理睬。心裏真難過啊!我再也不會這樣對待別人了。有人說這是劃不清界限。宜甯,你是搞哲學的,你說人與人之間應該劃出怎樣的界限?我們是不是一定要用與犯了錯誤的同志的界線分明來表現自己的革命
呢?我們不是要解放全人類嗎?還有,許恒忠的錯誤與遊若
相比又算得了什麼?爲什麼一個人可以繼續當官,一個人連發表文章的權利也不給呢?這公正嗎?”
“這有什麼稀奇?曆來如此!只有你才愛爲這抱不平。我才沒有心思管這些事!不過,聽你剛才的話,你似乎對許恒忠還有點好感,有可能嗎?”說到這裏,她的眉毛調皮地挑了兩挑。
我揚起鞋底在她的胖臉上敲了一下:“你的這些怪想法再也不許對我講。剛才還向我兜售那位作家,現在又想推銷許恒忠了。對許恒忠要是能夠産生愛情,還用你來多事嗎?”她天真地笑了。
“你該知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讓你把過去的不幸和痛苦完全忘掉,重新生活。”宜甯誠摯地說。
“可是對于我,曆史並沒有過去。曆史和現實共有著一個肚皮,誰也別想把它們分開。這個肚皮甚至吞沒了我的未來。宜甯,我真是說也說不清啊!我實在厭倦了。”
吃過晚飯,頭痛慾裂,早早地睡了。剛要睡著,憾憾搖醒了我:“一個叔叔來找你。從來沒來過的。”我不得不又穿起服。
萬萬沒有想到,來的是何荊夫。我這半輩子沒有樹立過什麼私敵。但我想,何荊夫有一千條、一萬條理由仇恨我,輕視我。我對憾憾說:“到同學家裏去看電視吧!”憾憾走了。何荊夫的兩眼紅紅的,好像剛剛哭過。他會哭嗎?他從哪裏來?遇到了什麼事呢?
他注視著憾憾的背影,感歎地說:“孩子都這麼大了!”然後,他向我伸出手:“沒想到吧?”
我老老實實承認:“沒想到。”
“其實天天都想到要來,天天都來不成。今天實在忍不住了。章元元同志去世了!我剛剛參加了她的追悼會。”他一邊說,一邊自己拉個凳子坐下。掏出了旱煙袋。第一次看見他吸旱煙袋,我心裏多別扭啊!他好像要用這根旱煙袋來提醒我:“我們現在是不同的人了。把我推到那條漫長而痛苦的道路上的,也有你。”我習慣地拿出一個煙灰缸給他。他把它推開了。
他滿臉憂戚。這是因爲章元元的去世。我理解。
章元元是我們讀大學時的中文系總支書記,因爲“包庇”“右派學生”,調到中學去了。遊若接替了她。在被章元元包庇的“右派學生”中,何荊夫是最突出的一個。奚流點名要把何荊夫劃爲右派分子,章元元無論如何不同意。她的理由很簡單:“是我動員他們嗚放的,現在又由我把他們打成右派,這不是故意陷害他們?再說,他們都是孩子。”奚流在
內公開了他與章元元的分歧,引起了一場辯論。辯論的結果,自然是章元元失敗。她被說成是一只“抱窩的老母
”:孵化右派,保護右派。她受了
內嚴重警告
分,接著就被調到附中去當副校長。幾年前因病退休了。章元元對于何荊夫不亞于母
對兒子。聽說,何荊夫被遣送回鄉的時候,章元元還去爲他送行。何荊夫伏在章元元的肩上痛哭了。可是挨鬥的時候他沒有掉過淚。
我想去安慰何荊夫,可是我怎麼能安慰他,又怎麼配安慰他呢?我沈默著。
“你以爲只是因爲章元元同志愛護我,我才對她的去世特別悲痛嗎?”他問我。
我流露了一絲一毫這樣的意思嗎?但我不想爭辯。
“不是,我爲我們惋惜。多好的一個幹部啊!她的價值不知要高出奚流多少倍。可惜,不是所有人都這麼看的。所以,奚流官複原職,她卻不能。這真是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了。”
爲什麼特地到我這裏來比較奚流和章元元的價值呢?因爲我是“保奚派”嗎?我硬著頭皮頂了他一句:“奚流有奚流的價值。”
他把旱煙袋在鞋底上磕磕,灰灑在地板上。我皺皺眉頭,他意識到了,去找掃帚。我拿來一把掃帚,把灰掃淨了。他抱歉地笑笑,接著說:
“是的,奚流曾經是一個很有價值的人。當年打仗他很勇敢。在五十、六十年代,他也不失爲一個稱職的幹部,盡管他身上還有肮髒的一面,虛僞的一面。可是現在,他的價值只在于讓人們看看一個共産員怎麼會墮落成一個低級趣味的人,思想僵化的人,心
狹隘的人。”
“他吃了那麼多的苦,你總不能否認吧?”我爭辯,不是爲奚流,而是爲自己。
“吃苦並不是衡量一個人的價值的標准。吃苦可以提高一個人,也可以降低一個人。”他停頓下來,用一種異樣眼光打量我,然後問:“難道你今天還像以前一樣相信奚流?”
這分明是揭我的瘡疤,雖然他的眼裏充滿迷惑和焦慮。我的臉發熱。我大聲地回答他:“對了。如果奚流該入地獄,我也和他入地獄。你是不是也要對我唱一段快板:‘竹板這麼一敲,唱一支保奚調’?”
他愣了,半晌不說話,他不知道,那幾年,幾乎每天都有人對我這樣唱,說我保奚流是爲了烏紗帽。我轉過臉不看他。我不能這樣對待他,也不願這樣對待他啊!
“看來我是不該來的。打攪你了。”
我聽見他的腳步聲,沒有起身送他。
這一天夜裏,我不停地流淚。往事曆曆,多麼折磨人啊!
……《人啊,人!》第2節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第3節”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