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須有先生爲什麼下鄉,也是人各一說,就是鄉下的偵緝隊也偵不明白了,只好讓他算了。蓑老人訪他那一天,彼此都不肯多說話,莫逆于心,他說了一句:“鄉下比城裏賤得多。”我們似乎可以旁觀一點,但那麼一個高人豈是這麼一個世俗的原因?不知道的不必亂說,知道的就無妨詳細,且說莫須有先生那一天下鄉。
莫須有先生一出城就叫了兩匹驢子,一匹馱莫須有先生,一匹,當然是莫須有先生的行裝,一口箱子一捆被。還有一個紙盒兒,裏面活活動動的,趕驢子的不曉得是什麼玩藝兒,——莫須有先生又不像耍把戲的天橋老板?要從莫須有先生的手上接過去:
“莫須有先生,你這是什麼東西?也給我,都綁在一個驢上,幾十裏地,走也走一半天,拿在手上不不方便嗎?”
“這是我的鬧鍾呵,我買了好幾年,搬家也搬了好幾次了。我總怕我清早不能早醒。所以別的我還不說,我的鍾我總不肯讓我的房東拿去了。”
莫須有先生似乎有點乏了,無精打采的。他的幾個房東都是幾個老女人,而今天早上,那一雙“京東”的小腳,簡直不高興莫須有先生要打鼓的進來,很不耐煩了。
“你趕快把東西綁好呵,我要到那頭趕午飯呵。”
“我也巴不得說話就走!站了一半天,問你這個匣子是你自己拿著還是怎麼樣——你不說話還要著急!我比你還著急!”
原來剛才莫須有先生並沒有說話,是站在那兒想心事。這位驢漢實實在在著急,說話一嘴口涎,把莫須有先生弄得退後一步了,其實是想道理,依然安安穩穩的雙手叉腰立正,年青的時候動不動就愛打架,現在脾氣應該學好一點了。
“這是我的一口鍾,路上顛顛簸簸的,我自己拿著。”
城門之外,洶洶沸沸,牽駱駝的,推糞車的,沒有幹什麼而拿了棍子當警察的,而又偏偏來了一條鞭子趕得一大豬群頭頭是豬,人人是土,莫須有先生呢,趕忙躲開一點,幾乎近于獨立,脖子伸得很長,但這麼一個大灰之中無論如何伸不出頭來,瘦伶仃的,立在那兒真真是一個地之子了。
驢漢其二,他是不大著急的,四面光顧莫須有先生——
“莫須有先生,我們要走呵。”
莫須有先生從他的背後掩鼻而趨之道:
“我在這裏。”
于是莫須有先生覺得他要離別這個他住得很久的城門了,他也不知道爲什麼了。
走了還是不大走,非敢後也,驢不進也。驢不是不進也,人太擠也。一位算命的先生也拄了他的棍子夾在當中走,莫須有先生的驢漢沖鋒道:
“邊走!”
這一來,瞎子拄了棍子而不走了,而且擺起他的瞎子的面孔,昂首而側目:
“我勸你和氣一點罷。”
“對,人總要和氣一點。算命先生,你讓開我們一步罷。”
莫須有先生得意得很,給了這個家夥一個教訓了,駝了他的背,拉了他的驢繩。算命先生也得意得很,就讓開一步了。
“算命先生,我的胯下是一匹呆相驢,如果高車驷馬的話,唉,我一定向你行一個古禮了,這我怕它把我摔下來了。”
“你走你的罷。”
算命先生,你也走你的罷,莫須有先生一走一低昂已經過去了。
“趕驢的漢子,你難道不看見嗎?那位瞎子先生多麼從從容容呵,我愛他那個態度。”
“我不看見!我不看見我不也是瞎子嗎?——王八蛋草的!我看你往那裏走!”
驢要往那個溝裏走,一鞭子從屁
後來,把莫須有先生嚇得一跳,開口不得了。
于是無聲無息的約莫走了半裏地,依然是百工居肆以成其市。莫須有先生忽然一副呆相,他以爲他站起來了,其實旁觀者清,一個駝背,生怕摔下來了,對了面前打著一面紅旗一面綠旗的當關同志道:
“喂喂,慢一點!慢一點!——我就只有這兩匹驢子。”
說到“我就只有這兩匹驢子”,莫須有先生已經吞聲忍氣了,知道了。
“糟糕,屙尿的工夫。”
而一看,不言不語,首尾不相顧,都是巴不得一下子就飛過去的人,都給這一個鐵柵欄關住了。原來這裏是鐵道與馬路的十字交口,火車要經過了。
莫須有先生仔細一看,他的驢漢缺少了一位,倉皇失措,叫驢漢其二:
“驢漢其二,你的那位朋友怎麼逃了呢?你怎麼一點也不留心呢?”
這位朋友撅嘴而指之,莫須有先生愁眉而顧之,這才放心了,他在那裏小便。
“人總不可以隨便尋短見呵。”
這是怎的,莫須有先生就在最近曾經想到吊頸乎?我們真要把他分析一下。然而鳴的一聲火車頭到了,大家都眉飛舞,馬上就可以通過去了。而莫須有先生懸崖勒馬,忘記了他是一個駝背——
“這都是招到山西去打仗的兵呵,怎麼這麼多呵。一輛又一輛,你們連一個座位都沒有呵。你們的眼光多麼怯弱呵。父兮母兮,天乎人乎,吾思而使爾至于此極者而不可得也。剛才我一出城門的時候,看見一個人趕一個豬群,打也打不進城,鑽也無鑽,弄得我滿臉是土,不舒服極了,現在你們又在我的面前而過呵,弟兄們呵。唉,上帝,莫須有先生罪過了,他的心痛楚,這都是他的同胞呵,他的意思裏充滿了那一些豬呵。然而我不能不這樣想呵。你們叫我懂得了一個道理。從前我總不明白,人爲什麼當兵呢?那不明明白白的是朝死路上走嗎?然而他是求生呵。人大概總是要生存的,牲口也是要生存的,然而我們是人類,我們爲難,便是豢養,也是一個生之路,也得自己費心呵。這是怎樣的殘忍呵。我們實在是辛苦呵。爲難的就在這生與死間的一段路,要走呵,我看得見你們的眼光的怯弱呵。至于打起仗來,生生死死兩面都是一樣呵,一槍子射過來,大概沒有什麼的罷,一個野獸的嗥叫罷了。這個聲音悲哀呵。實在的,馬牛羊,
犬豕,此六畜,人所食,都有這一個嗥叫。上帝呵,弟兄們呵,命運呵。而今而後,吾知免夫。我要努力。”
莫須有先生忘形了,他吊了一顆大眼淚。而柵欄門一開,肩相摩,踵相接,莫須有先生走也走不進。
到得真真到了鄉下,莫須有先生疲乏極了,栽瞌睡,一走一低昂,惹得那一位驢漢不放心,厲聲道:
“莫須有先生,你別睡著了!我看你不大像騎過驢的,一摔摔下來了就怪不得我!”
莫須有先生閉了眼睛不見回音。驢漢其二,瞧一瞧莫須有先生的樣兒,竊笑道:
“這個人真可以。”
“你們不要罵我呵,讓我休息一下呵,你們走慢一點就是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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