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過幾天幾夜的雪山石洞生活,人們開始蹒跚地往家走了。每個人的心情,都非常沈重和惶惑不安,不知道家裏變成什麼樣了啊!
母同花子拖兒攜女地也在人群中,她心裏比別人更加重一層負擔。幾天來,她吃不下飯,幾個夜晚,她不曾合眼。並不是跟前的孩子鬧的她不得安甯,而是擔心著不在眼前的兒女,擔心她覺著和自己
兒子一樣的姜永泉,還有和自己的孩子生死都在一起的人們。每當聽說發生了戰鬥,聽到槍聲,她——母
的心,就收緊起來,一直到發痛。她有時埋怨自己不該讓孩子們離開她。可是她眼見只因孩子們去參加了戰鬥,才能使這末多男女老少安全的活著,她心裏又覺得孩子們做得對,應該讓他們去。如果她的兒女做了逃兵跑到她跟前,她會感到是羞恥。她只盼望他們別遇到不幸,希望他們只有勝利沒有死亡。
兩個犧牲的民兵擡來了。死者的父母妻子發瘋地痛哭著,人們都流下淚。母也哭了,悲戚傷心地哭了。她努力去安慰死者的父母妻子,她覺得她們太可憐太不幸了。她甚至下意識地想,毋甯把這種不幸落到自己頭上好,她自信自己不會那末可憐,她會忍受下來的。這大概是她的憐憫心過于強烈的緣故,事實上如果真有一天她也挨上了,說不定她會更悲痛,簡直無法活下去。
當德強赤著腳、流著血,一只褲凍成冰棍,渾身象個雪球似的跑來時,母
心裏一陣酸楚疼痛。可是兒子卻一點不顯得難受,倒興奮地講述他們怎樣打鬼子的事,驕傲地說著他用手雷炸敵人救出自己的經過。他似乎是在鬧著玩,而不是在和凶惡的敵人打仗。這使母
也受到勝利者的感染,她微笑了。人們都稱贊誇獎她兒子,使她也覺得光彩。
但是七子夫婦的死訊,喚起人們更大的悲恸。母幾乎痛哭失聲,她越發覺得好人死的太多了,這打鬼子的事多不容易啊!她痛惜死去的人,就越擔心子女和人們的命運。慢慢地,她把這一切轉爲痛恨。沒有鬼子漢
,哪會有這些不幸呢?!
人們離村還有好遠,就嗅到了的硝煙氣味。他們越來心收得越緊,越加快腳步。漸漸聽到人的喊叫聲,火燒柴草的爆裂聲,
的拍擊聲,亂哄哄地響成一片。村裏成了火海,濃煙彌漫,人們急湧進來。
八路軍戰士和民兵們,有的在房頂上、牆頭上、院子裏,緊張地救火;有的從屋裏穿進穿出,搶救東西。
母看著那些戰士們,身上冒著煙,著了火,忙得滿臉都是汗,心裏很感動。在這些人裏面,她發現了姜永泉。
從一個胡同裏擡出一條門板,上面躺著一個蒙著被子的人。走到身旁,母才認出,那個攔腰捆著子彈帶、肩上斜背著大槍、擡著門板一頭的人,原來就是她的娟子!她的心象一塊石頭落下地,松快多了。
人們哭哭啼啼參加進救火的隊伍裏……
母想起什麼,回頭找兒子,但德強已不在身邊了。她吩咐秀子,領著德剛拿著包袱先回家去,她抱著嫚子同花子直奔四大爺家來。
一進院子,她們都驚呆了:四大爺滿身是血躺在雪地裏,身邊的雪都溶化了。
花子撲上去,嚎啕起來。
母的眼淚象斷了線的珠子,簌簌往下掉。嫚子也抱著她的脖子,哇哇地哭叫。
正在這時,走進兩個戰士,對母說:
“老大娘,老大爺受傷啦,我們擡去治療吧!”
母忙叫花子進屋拿條被子來,可是花子立刻哭著回來:
裏面什麼也沒有啦!
戰士們解釋說,先救人要緊,被子他們那有。
大家把老頭子擡到門板上,他略微睜開一下青腫的眼睛,又慢慢閉上了。
屋裏可真夠瞧的:糧食和著泥撒滿一地,鍋碗瓢盆所有家具成爲碎塊,
毛蛋殼,小豬蹄子大豬尾巴扔得遍地都是,……連個
針的地方也沒有。就象疏忽的主人出去忘記關門,闖進來豺狼,被攪亂得一塌糊塗。
花子哭叫道:
“天呀!俺哥嫂都哪去了啊?……”
母一進東房間,一
腥臊氣幾乎把她熏倒。嫚子嚇得把頭藏在
懷裏,連氣都不敢出。
天哪!兒媳婦仰躺在炕上,全身赤躶躶的,肚子漲得象鼓一樣,身上青一塊紫一溜,頭發蓬亂,眼睛憤怒地瞪著,血把炕席都染紅了。
母用手摸摸她,已經僵硬了。她擋住就要撲上來的花子,悲痛地說:
“花子,人死啦,別上去啦……”母不得不一次次擦去眼淚,“去,聽大嫂的話,找點布來。好孩子……”母
的
襟已被淚
浸
,嗓子裏有塊鹹腥的東西在塞著,她說不出話來了。突然,一口黑紅的血,從她口中沖出來!
一個年青的女人,沒能等到她的孩子出生叫一聲的時候,就無辜的同胎兒一塊埋葬在血腥的屠殺中!
母正同花子在收拾媳婦的屍
,忽然柱子闖進來。花子跑上去抱著哥哥的胳膊,痛哭道:
“啊,哥呀!我的嫂……”
柱子的眼睛瘋了似的駭人地瞪著,呆怔一會,一頭頭往牆上撞,嗚嗚地哭叫道:
“天哪!都是我害的你呀……鬼子!這王八蛋……”他忽然變得殘暴起來,滿地尋找東西,象要去拚命似的。
母用力拉住他,一聲聲地叫他,柱子忽地噗嗵跪在母
面前,抱著她的
,哭著說:
“大嫂啊!這都怪沒聽你的話!這下我算明白啦。幸虧八路軍救出我來,不然早叫抓進據點啦……大嫂!我一定豁上這條命去跟鬼子拚!”
“柱子,別再哭啦!”母把他扶起來,“知道了就好。快把媳婦料理料理……”母
話沒說完,秀子忽然哭著跑來:
“——
!咱的房子都叫燒光啦!”
母站在院子裏,三個小點的孩子都偎在她身邊,注視著她的臉。她看著幾乎被燒光、又被八路軍救下來、還冒著白白的
氣的房子,一聲不響,也沒流淚。人的死亡把她的眼淚流幹了,可是她嘴
兩邊的深細皺紋更爲明顯,並在微微的抽動。
她的眼睛又向靠山的地方看去。
那裏,有一座黑洞洞沒有頂蓋的破房屋,牆頭上已長滿野草,蓋著屋山上燒糊的痕迹,後面那株下半邊被燒死的古老杏樹,象個衰弱的老人,弓彎著身子,俯視著自己的舊傷,窺探著村上的慘景。
母緊攥著手指,牙根咬得有些發痛,心裏在清晰地說:
“王唯一!王竹!日本鬼子!兩年前你們害得我一家死的死,逃的逃,今兒又燒得我寸草不留,這前世的冤,今日的仇,我爛了骨頭也要跟你們算清!”
村子裏漸漸平靜下來。
鑼聲響起。
人民都向開會的南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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