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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問題發端》中國文學史分期之研究

關鴻作品

  近年坊間刊行之中guo文學史,于分期一端,絕少致意。竟有不分時代,囫囵言之者;間爲分期之事,亦不能斷畫稱情。覽其據以分期之意恉,恒覺支離:此亦一憾事也。北京大學文科guo文門規定分中guo文學史之教授爲三段:一曰上古,自黃帝至建安;二曰中古,自建安至唐;三曰近古,自唐至清朝。似此分法,大ti可行;然于古今文學轉變之樞機,尚有未惬余意者。就余所知,似分四期爲宜。今列舉如左:

  一、上古。自商末葉至戰guo末葉。

  二、中古。自秦始皇統一至“初唐”之末。

  三、近古。自“盛唐”之始至明中葉。

  四、近代。自明弘嘉而後至今。

  談文學史者,恒謂中guo文學始于黃帝:此語驟觀之似亦可通,細按之則殊未允。黃帝時書皆不傳,今但有僞內經而已。雖殘缺歌謠,有一二流傳至今,正不能執此一二殘阙歌謠,以爲當時有文學之證。何者?此一二殘缺歌謠,不足當文學之名也。其後有所謂《虞書》者,今所傳《堯典》(僞孔《舜典》在內)是也。此篇文辭,大類後人碑銘墓志,決非荒古之文。尋其梗概,與《大戴禮記》中宰予問、五帝德無殊。開始即曰“稽古”,作于後代可知。意者同爲孟子所謂傳,漢世所謂儒家所傳之書傳;其後真《堯典》亡佚,遂取《堯典》之傳以代之(說詳拙著《尚書十論》)。《堯典》既不可據,則當時文學,不可得言。《虞書》有“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之語;《尚書大傳》載雲卿之歌。舜時文學,似已可謂成立矣。然《虞書》僅有詩之名,詩之實未嘗傳于後代,卿雲諸歌,又未可確信爲真。故不能以虞代爲中guo文學所托始,“有夏承之,篇章泯棄,靡有孑遺”(鄭康成《詩譜序》語)。其他散文,《禹貢》《甘誓》頗可信。然《禹貢》僅言地理,《甘誓》不過诏令,不足當文學之名。至于商朝,雖鄭康成以爲“不風不雅”,而頌實存。古文家以《商頌》爲商代之舊,由今文家言之,則西周之末正考父作。今以《商頌》文詞斷其先後,似古文家義爲長。(余固從今文非古文者,獨此說不可一概論。)縱以頌非商舊,而風中實有殷遺。《周南·汝墳》之二章雲,“鲂魚頳尾,王室如毀,雖則如毀,父母孔迩。”此爲殷末之作,決然無疑。(汝墳爲殷畿內shui。)又《關雎》篇雲,“在河之洲。”章太炎先生雲,“南guo無河!岐去河亦三四百裏。今詩人舉河洲,是爲被及殷域,不越其望。且師摯殷之神瞽:殷無風,不采詩,而摯猶治《關雎》之亂,明其事涉殷。”此《關雎》爲殷詩之確證。今第一期托始于商者,以《商頌》存于後世,商末詩歌猶可見其一面,至于前此而往,自黃帝至于夏年,以理推之,不可謂無文學,然其文學既不傳于後世,斷不可取半信半疑之短歌以證其文學,惟有置之。編文學史而托始黃唐虞夏,泰甚之舉也。

  西周文學大盛矣:韻文則有“詩”,無韻文則有“史”有“禮”。從文學之真義,“禮”不能屍文學之名:然舍“禮”而僅論雅頌豳風二南,其文學固可觀也。東周可謂中guo文學最自由發達之時代。約而論之,可分六派。一曰“詩人”之文學邶以下之風,(除豳)與所謂“變雅”者是。二曰“史家”之文學,《guo語》(《左傳》在內)《戰guo策》《吳越春秋》《越絕書》是。(此數種未必盡真。)三曰“子家”之文學,孔子之《易系》,子思之《中庸》,《老子》《墨子》《莊子》《荀子》《韓非子》之類是。四曰“賦”之文學,荀卿之“賦”是。(荀“賦”之ti,必當時有之,作者諒不僅荀子一人,特傳後者,惟荀子耳。)五曰“楚辭”之文學,屈平宋玉景差所爲者是。六曰歌謠之文學,散見之歌謠是。凡此諸派,各不相同,然有普遍之精神,則自由發展,有創造之能力,不遵一格是也。故以文情而論,同在一時,而異其恉趣;以形式而論,師弟之間而變其名稱。(屈辭宋賦ti各不同。)今試執此時所出産之文學互比較之,有二家相同者乎?無有也。是真可謂中guo文學最自由之時代矣。降至漢朝,此風頓熄。夫知東周之政治思想,不與秦漢侔,則知東周文學不可與秦漢合也。

  自秦至于“初唐”爲中guo骈俪文學曆層演化之期。此時期間,文學之推移,恒遵此一定趨向,不入他軌。若前期之自由發展,不守一線者,概乎未之聞焉。秦代文學特出者,李斯一人耳。此人之推翻東周文學,猶其推翻東周政治與思想也。李斯之文今存者,當以諸刻石與《谏逐客書》爲代表。刻石之文,一變前人風氣;誠如李申耆所雲,“亦焚詩書之故智。”其赫赫之情,與其四字成章之ti,後世骈文之初祖,“廟堂製作”之所由防也。《谏逐客書》一文,多鋪張,善偶語,直類東漢之文矣。西漢司馬相如揚雄之賦,用古典,好堆砌;故雖非骈文,而爲後世骈文樹之風聲。(漢賦乃楚辭之變,文ti差近,故分文學時代者,每合楚漢爲言。其實楚辭漢賦,貌同心異,論其質素,絕不侔也。)至于東漢魏晉之世,竟漸成對偶鋪排之ti。宋齊而降,規律益嚴。至于陳周之徐庚,“初唐”之王楊,骈ti大成矣。此將千年間,直可謂風氣一貫。自李斯始,俪ti逐漸發達,經若幹階級,直至文成骈,詩成律,然後止焉。此時期中,豈少不遵此軌者。若漢之賈誼,猶存楚風,枚乘五言,不同詞賦,王充好以白話人文,陶不用時人之ti。然皆自成風氣,爲其獨至。或托ti非當時士大夫所用之裁,(如枚乘五言之ti,在當時不過裏巷用之,士人不爲,東漢以後,士人始漸作五言耳。)或文詞不見重于當代,(如王充。)或僅持前代將沫之風,(如賈誼之賦。)或遠違時人所崇,(如陶是。當時時尚之五言詩乃顔謝一派,而非陶也。)皆不能風被一世。其風被一世者,皆促骈文之進化者也。平情論之,中guo語言爲單音,發生骈文律詩之ti,所不能免也。然以骈文之發達,竟使真文學不能出現,此俳優偈咒之僞文學,乃充滿世間,誠可惜耳。此時期中,惟有五言詩雜ti詩爲真有價值之文學。然五言至于潘陸中病已深;齊梁以後,成爲律ti,更不足道焉。

  骈文演進,造于極端,于是有革命之反響。此革命者,未嘗明言革命,皆托詞曰複古。雖然,複古其始也。自創其繼也;複古托詞也;自創事實也。貴古賤今,中guo人之通xing。不曰複古,無以信當世之人。然其所複之古,乃其一己之古,而非古人之古。此種革命之動機,醞釀于隋唐之際,成功于“盛唐”之時。隋炀唐太,皆有變古之才。至于“盛唐”,詩之新ti大盛;至于“中唐”,文之新ti大盛;六朝風氣漸歇矣。以文ti言,唐代新ti有數種:七言詩,(六朝人固有七言,如鮑照之倫,然不過用于歌曲,偶一爲之,未能成正ti。)詞,新ti小說等是。世謂開元元和之世,詩多創格,不爲虛語。以文情論,六朝華貴之習漸堙,唐代文學,漸有平民氣味,即是以觀,不謂唐文學對于六朝爲新文學不可也。宋元文學又多新製。要之,此時期中,可謂數種新文學發展期。其與第二期絕不同者,彼就骈文之演進,一線而行;此則不拘一格,各創新ti,亦稍能自由者也。又此期之新文學,可分二類。甲爲不通俗的新文學;若杜子美白香山之詩,韓退之柳子厚之文,以至宋人之散文七言詩等是。此種文ti,含複古之xing質。乙爲通俗之新文學。如白話小說詞曲劇等是。此種文ti,唐代露其端,宋元成其風氣。以文學正義而論,此最可寶貴者也。乃二種新文學演化之結果,甲種據骈文專製之地位,囊括一世,乙種竟不齒于文學之列。尋其所由,蓋緣爲乙種新文學者,不能自固其義,每借骈文律詩之惡習以自重;因而其ti不專,其旨不能深造,其價值不能昭著。且中guo之暗亂政治,惟有骈文可以與之合拍;固不容真有價值之通俗文學,盡量發達也。

  詞曲之風,明初猶盛,故明之前葉,宜歸于第三期。然自弘治嘉靖而後,所謂“前後七子”者出,倡複古之論。于是文複古,詩亦複古,詞亦複古。戲曲無古可複,則捐棄不道;道之者則變自然之ti,刻意賣弄筆墨;是直不啻戲劇之自殺。其後則有經學之複古,今文學之複古。自明中葉至于今茲,皆在複古期中。經學今文學之複古,有益于學問界者甚大。蓋前者可使學人思想近于科學(漢學家),後者可爲未來之新思想作之前驅(今文學派)。獨文學之複古,流弊無窮。故中guo人之“李奈桑斯”,利誠有之,害亦不少也。條舉其弊,則文學之美惡,無自定之標准,但依古人以爲斷;于是是非之問題,變爲古不古之問題。既與古人求其合,必與今人成其分離。文學與人生不免有離婚之情,而中guo文學遂成爲不近人情,不合人xing之僞文學(inhumanliterature)。質言之,此時期中最著之文學家,下之僅是隸胥,上之亦不過書蠹。雖卓異之才,如毛奇齡恽敬龔自珍者亦徒爲風氣所囿,不能至真文學之境界,不得不出于怪誕。固亦有不隨時流,自鑄偉辭,若曹雪芹、吳敏軒者;然不過獨善其文,未能革此複古之風氣也。

  中guo文學史既分爲如是四期;今再爲每期定一專名,以形容之。

  第一期,上古。“文學自由發展期。”

  第二期,中古。“骈俪文ti演進期。”

  第三期,近古。“新文學代興期。”

  第四期,近代。“文學複古期。”

  今中guo之新文學已露萌芽,將來作文學史者如何斷代,未可逆料,要視主持新文學者魄力如何耳。

  ——選自《新chao》第一卷第一號(1919年1月1日北京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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