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一次敘述我的初中一年級都要說“不是春光,勝似春光”這句話,這是套用毛澤東的詩詞,其實這裏面有一個典故。
入學不久老師布置一篇命題作文《秋》。老師就是在第一天瞪我一眼的那個白胖平頭,叫甯衛生,但私下我們都管他叫甯肮髒。我知道給老師起綽號很不對,可說心裏話,叫他肮髒反而好些,因爲我一見到那一身白白胖胖,首先想到的是太監,接著就聯想到心裏變態之類。叫肮髒就不一樣,起碼有一幫丐幫英雄襯著,顯得淩挺些。後來在部隊我又碰到一個白白胖胖,雖然對我相當不錯,我卻一直反感。進入社會後在單位再次遭遇一個白白胖胖,則簡直要吐酸了。我一直有種想法,一個男人胖就已經有礙瞻仰了,如果胖且白,就會讓人忍不住惡心,這種偏見大概就是初一留下的後遺症。
第二次作文課上,甯老師批講作文,他拿著一篇我們班長寫的《秋》大爲贊賞,作爲範文一讀再讀,並用其還算漂亮的圓圓的字抄在了教室外的大黑板上。大黑板幾乎占了一堵牆,專門用來作些提倡或表揚的。甯老師拿一把椅子,時而站上,時而爬下,邊抄邊念念有詞,學生們圍在那裏觀看。
作文開頭就是“不是春光,勝似春光”,感覺不錯,我就張口喝了一聲采。甯老師毫不在意地瞥了我一眼,說那是,你一輩子也寫不出來。周圍的同學都沒在意,或者說都認爲這麼說極爲正常,或者說事實本就如此。可我就象被重重打了一拳,並且這重重的一拳剛好打在我喉結上,讓我半天喘不不過氣來,以致後來每當我發表一篇文章都要給老師寄一份樣報。在一次同學聚會上,酒過半酣,我終于忍不住提起了這件事,可同學們都說不記得了。我又問寫那篇作文的班長,班長說:“我寫過這麼一篇作文嗎?”結果把我也弄糊塗了,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記憶出了毛病,可這是我每一個初一版本中都非常重要的細節呀?從此我再也沒有給老師寄過作品。
這時麥子已基本種上,田裏沒什麼活兒了,天氣也開始變冷,我和狗子都帶著被子、糧食住進了學校。
學生宿舍以學校中間大道爲界,左邊住男生,右邊住女生。後面的老師辦公室和宿舍也是按這個格局劃分。菜地旁的會議室對我沒什麼印象,但對飯堂印象卻極爲深刻。因爲那時我開始迅速發育,每次吃完飯不到一節課,肚子就進行抗議,等四節課上完再次開飯時,我已兩發軟,只能挪著走了。因此我在初中一年級時和飯堂的老王師傅關系打得火熱,經常在課間找他要點饅頭、剩菜什麼的墊墊肚子。
老王師傅年齡並不大,也就是三十來歲,據說當過兵,但他很少說起,只在一次看著我狼吞虎咽時說了一句:“嘿,我們當兵那會兒,訓練特苦,每人一頓能吃十幾個饅頭呢。”我吃著玉米面馍想著白面饅頭,琢磨著十幾個估計我也能幹掉,就有一份向往。
關系熟絡了,我就叫他老王。有次我問老王:你婆娘呢?他哼一聲:在家。我問他家是哪的,他說在陳屯。陳屯離我們村不遠,約摸有三裏地,于是我們越發近了。他最高興的是說他兒子,每次都張牙舞爪,唾沫噴我一臉一臉的。但我一次也沒見過他兒子,他說帶來不方便。後來聽陳屯的學生說,老王家是他們村外姓,父母死得早,當兵後討過一個婆娘,但嫌他窮,撇下孩子跟人跑了。村裏看他可憐,托人介紹到學校做飯。我問孩子怎麼辦,那個學生說好象放在他一個遠房堂兄家養著。
住校的學生不是太多,我們這間宿舍只住了八個人,除了我和狗子、三兒,還有志剛和陳真。尤其是志剛,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幾乎達到了難舍難分的地步。志剛是孟莊的,所以他應該姓孟,但我一直忽略了這一點。他家就在學校附近,可他覺得和同學們在一塊住十分有趣,就搬了過來。而我和他的友誼與老王一樣,最早是從食物開始的。
住校不久,他家的新房蓋好了,三間大瓦房,是爲他娶媳婦用的。但一時看還用不著,裏面就放了一些農具,其中一個房間堆滿了小麥,他父母不放心,讓他住進去看著。他找我和狗子商量,讓我們一塊去,後來陳真也住了進去。
在我一生之中,對于饑餓的印象,莫過于初中一年級。在學校宿舍時,有天晚上餓了,老王又不在,急得我上竄下跳,最後無力地躺在上直哼哼。陳真說還剩有幾段鹹菜,忙讓他拿過來,咬一口鹹得受不了,又讓狗子去舀一茶缸涼
,就著鹹菜熬了過去。
住到志剛那裏,同樣也是經常餓得發慌。有次志剛靈機一動,說隔壁房間有很多麥子,可以拿一些去換燒餅吃。我們一致通過,跑到村裏換了幾十個燒餅回來,後來又時常去換油條。這段情景一直在我腦海裏栩栩如生,活生香。可以想象,在當時大部分老百姓都吃不好穿不暖的情況下,我們卻每天有燒餅油條,那是一個什麼概念?更何況我那時正需要營養。多少年後我還念念不忘志剛,並一再在心裏保存著一份感激。我常想,那一年之內我長高了二十公分,當屬志剛之功勞。
同樣有女孩子在聽到這裏時,就感慨說我挺幸運的,對此我深表贊同。但當我說咱們是不是再去驗一下燒餅油條的美味,她們卻無一例外地拒絕,表示吃麥當勞還差不多。浮淺!要知道我們當時有一個縣長,曾不無遠見地暢想:什麼時候群衆能把燒餅油條吃飽,那大概就是社會主義了。再說麥當勞只不過是看似精致的粗飼料,豈能跟做工細膩的燒餅油條相比。
結婚後我老婆問我喜歡她什麼,我說燒餅油條,她聽後哈哈大笑。
北方的冬天來早,十月份(請注意,在我的敘述裏,時間的記法都是農曆,因爲在當時當地陽曆還是很遙遠的事情)的早晨已需要穿棉了。風嗖嗖地直往脖領裏鑽。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學校通知開始上晚自習,每人要交四元七角電費。
那天是星期六,每個星期天住校生都要回家帶糧食。那天天,我的心情也有些沈重。我家裏很窮,四元七角雖不算很多,但于我來說不是個小數目。又聽說這只是一個季度的,以後每個季度都要交。
我一直拖到星期天晚上才給家人說這事,父母並沒表示什麼,出去借了五元錢交給我。當我接過那皺巴巴的毛票時幾乎象接一塊石頭,那種感覺直到如今刻骨銘心。
星期三晚上。無意間我問志剛:你家交電費多少錢一度?志剛說好象是一毛一。我腦子裏恍恍惚惚象有點兒事。當時我們正躺在被窩裏閑聊,陳真說:“40瓦的,真亮。”我問什麼呀,他說咱們教室的燈管啊。老師怕費電,指定他在晚自習時負責開關……
初中一年級二、電費風波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