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海上有座龍門。
所有的魚都有一個偉大的夢想:
跳過龍門便可以成龍!
不知有多少魚兒實現了抱負,
也不知多少魚兒陷入了悲劇。
今天,唐發根站在晶宮一般豪華迷離的金海岸賓館二樓回廊上,手撫光潔烏亮的檀香木雕欄,眼眯一線,望著樓下天井裏那片電子
縱的
晶世界,突發奇想:本是極平常的
,在這裏變得瓊漿金液般華貴!那
柱、那珠簾暗中如魔作法,龍騰蛇舞,翻江倒海,在唐發根面前攪出一個似霓若虹、如夢如幻的人間仙境來。他不由得在心底深深感歎:我竟然也有今天!
但是,就在一刹那間,他鼻尖猛然一酸,眼睛緊緊合上,好一陣不敢睜開。他害怕失去眼前的一切,又害怕這一切全不是真的。因爲有一片可憐而又可悲的山野谷地銘刻在他的骨血裏,有一位可恨而又可戀的女人雕鑄在他的腦海裏,時時像惡夢一樣纏著他,像幽靈一般追逐著他,多少年也甩不掉!
那地方叫香木河谷地,是片群山環抱的窮鄉僻壤,環山繞梁僅有四個標上名冊的行政村,每個村子都擁有幾十個散布在山梁溝壑裏的自然村,合在一起不過幾千人,上溯幾十代都供奉一個老祖宗。縣裏把它劃爲鄉,地圖上沒能點出個黑點,滿天下去打聽也沒幾人知曉,像只灰溜溜的癞蛤蟆臥伏在山坳裏。一個典型的原始部落的活化石。先人們咒它,多少年難得修成正果;現世人唾它,多少輩還得陪它苦熬下去。
當他當罷四年大兵,學會了擒拿格鬥本領,又終于沒能入,沒能提幹,最後穿著一身洗白了的軍裝,卻摳下了領章帽徽,背著鋪蓋卷,又不得不站在那地方的時候,他的心一陣怦怦跳動。他不敢相信也不忍心再看一眼,那地方竟然還是那般醜陋!
灰沓沓一片東倒西歪的石頭屋,凸一塊凹一塊的房頂,蒼苦鏽在上面塗滿癞子禿頂疤疖一般的
調。烏青難看的石頭牆壁像垂暮老妪的臉,
森森的窗洞則似塌陷的眼窩,沒有光澤,更不閃爍溫情和希望。扁擔那般長的一條街道,晴天黃塵蔽日,雨天爛泥沒腳,那感覺如同看到婬
女人長滿梅毒爛瘡的半條大
。
這就是整片谷地的政治中心——南灣鄉政府所在地。
他不禁深深倒吸了一口涼氣,眼角那一絲閃亮的希冀,也隨著頭發梢上的汗珠一起消失了。
他是從又陡又峭的十八盤山口中爬上來的。住在谷地裏的人,從沒走過“路”!上山下山就扒著這條挂在石頭縫裏的“登天梯”,這種千古遺迹沒人稱它文物,它是山裏人和大自然的妙造天成!山裏人沿著石壁,順著石縫爬上爬下,用雙手和腳趾在堅硬的山岩上生生磨出一個個石窩窩。年長日久,血汗滲透,這些石窩窩有的能放進幾個腳趾頭。山裏人上山下山肩挑驢馱,手指扒著石頭縫,腳趾摳著石頭窩,硬是這樣一步一步挪了千百年!連山裏的小毛驢也馴服了,在石頭縫裏尋找放蹄子的地方。在那漫漫歲月裏,有多少窮苦人摔下懸崖,丟了命;有多少孤兒寡母在這裏生離死別,嚎幹了悲慘的淚
,連這裏的石頭都浸得又苦又澀。
環抱谷地的群山中,可見這種梯。倘若沒去過那裏,且莫說看它,只要一聽名字,興許就會毛骨悚然!什麼“天梯”、“猴梯”、“羊扒梯”、“掉頭梯”、“龍王梯”、“仙人梯”、“閻王梯”……
位居山口的這架,名爲“鷹不飛”。說是有一只神鷹想飛過山去,在
尖上折斷了翅膀而得名。這山口名爲一女縫”。說來更奇,谷地裏有個寡婦,守著個獨子過時光。饑馑年,兒子把僅有的兩升老玉米留給母
,自己和窮人結夥外出逃荒,卻在翻越鷹不飛
時失足摔下懸崖,溺死在
下的香木河裏。噩耗傳來,老寡婦哭幹了眼淚,哭啞了嗓子。她死死盯著猙獰的山
,眼中射出兩道怒火。她跳起來,瘋狂地撲到鷹不飛
下,伸出兩只手在堅硬的岩石上扒呀扒呀。石頭無情,劃破了她的皮膚,磨禿了她的手指,奪去了她的手臂……她的號呼驚動了山神,她的嘶吼招來了神女。神仙們用銀簪幫她在
尖上劃了一道口子,又在峭壁上劃了一道石縫,于是就有了這道七七四十九道彎的十八盤。那寡婦卻坐化成一塊石頭,盤坐在對面山崖,終年累月伫守著這條通往山外的石頭梯。
他站在山口上,回頭望去,那十八盤犬牙交錯、坎坎坷坷,又被飄浮的山岚分切成幾段,不禁讓他頭暈目眩,一陣寒心。這梯他並不陌生,每一坎石窩上都有他用腳板增添的幾絲毫光。他是寒心甚至厭惡這十八盤怎麼越發醜陋了!自打幼年聽老人們說古,他就洞悉這十八盤的來曆,兒時的心頭就蒙上一層神秘的彩,對這道石頭梯曾懷有幾分眷戀和敬意。然而此刻,這種感覺沒有了,替代的是周身的麻木和悚然。
當年離家入伍時那陣歡送的鑼鼓聲猶似谷底飛來的一縷清風。歸來時站在山口迎候他的是孤零零的爹和一聲越發嘶啞且添加了粗粗喘息的招呼:“回來了!”——僅僅只有三個字。余下的便是雙充滿渴望的目光,在他那僅有兩個口袋的舊軍裝上和扁扁平平的鋪蓋卷上逡巡。
他知道爹尋什麼、心頭一陣酸。一邊擡腳往通往東嶺的石板路上走,一邊趕緊往袋裏掏,將薄薄一疊票子塞在爹手裏。明知那錢太少,又無法解釋,只得轉過臉去,看那山嶺上幾座灰
的石頭屋。他無法給爹帶來希望,也沒能學會拿動聽的言語騙取爹的憐惜。四年前,爹將他囫囵個交給
家。四年後,他又將自己囫囵個交還給爹。錢,他沒留一分一文。
“中!中!爹去打酒,咱爺兒倆好生醉上三天!”
爹興沖沖出門,醉醺醺回來。爹醉了三天。
他整整守候爹三天,被爹灌進去和吐出來的酒氣醺了三天。
三天後,爹死了。不知是他吞下肚裏太多太多的火苗,燒開了埋在心底的那片苦,還是他品嘗夠了人生的甘美,帶著更美的追求到另一個世界尋覓去了?
唐發根沒留下多少爹值得可歌可泣的記憶。他只知道爹是位靠幾手絕技賣葯丸的江湖藝人。爹確有幾手讓人瞠目結的真功夫!
比如,他能將燃起尺把高火苗的油棉絮上的烈焰一口氣吞下肚去,經過九曲回腸,一點不剩地吐出來。你若不信,吐出的火能在你臉上燙出血泡。更唬人的是,他能將架在炭火上燒得通紅的鐵鏟子舉到臉前,張開大嘴,伸出粉嫩的頭去舔。
頭被鐵鏟燒得吱吱響,唾沫在紅亮的火鏟上大冒白氣,爹卻無損毫毛。接著,爹丟了火鏟,嗚呀呀一聲呐喊,運丹田之氣,用周身之功,開始爲求醫者治病。只見他二目張大,吐出一口霧氣……
好風好雨第3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