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食如命、狼吞虎咽,不一會兒,你面前的那盤菜就化爲烏有——你已經是盛過兩碗飯了;你吃飯的動作像令人倒胃的表演,讓在座的人看了直皺眉,連孟道庸也顯得疑慮重重。你就像一個久餓不食的孤兒、亡命之徒或饑餓的老鼠那樣無暇顧及一切,迫不及待地與人爭食,惟恐遲緩片刻,面前的糧食旋即會不翼而飛。因此,腮幫鼓漲凸出如塞進了乒乓球,粗大的喉結顯著地在細弱的脖頸上快速轉動。我可以想象未來得及嚼細的食物匆匆忙忙地進入他的胃部,被填實的胃由于囫囵吞棗而刺激得快活或難受。他用手去拾落在飯桌上的飯粒。但嘴中的飯粒又再次落到桌上,就餐如同折磨人的一場遊戲。蚱蜢的肚子裏傳出叽哩咕噜的怪叫,打嗝聲每隔一陣有節奏地發出,像災難信號或空襲時期的警報,牽動著就餐者的每根神經。朱椒貞臉部的肌肉忽緊急松。然而蚱蜢本人一無所知。
這或許並非他所能理解的丟人現眼和招人討厭。是食物從中作梗。食物讓他的臉漲得通紅。他那張連澡堂裏熱都漲不紅的白淨如醜角的臉,遇到食物如同灌醉了酒似的泛紅,額角的青筋也囂張地凸出。蚱蜢這副窘狀李央並非初見。便秘和贊賞都會讓他臉憋得通紅。那時蚱蜢13歲或14歲,我們都是東方紅中學(現以一華僑捐資者命名)初一(1)班的學生。我們一群瘦猴似的男生都非常清楚他的排泄系統有問題。1973年至1975年學校臭氣熏人的簡易公廁裏,我們曾多次目睹蚱蜢在便桶上臉部憋得通紅的景象。他那麼小的年齡患有便秘真讓我們不解。他的弱多病可想而知。我們都在暗中取笑過他,孟達的排泄器官一度爲不負責任的同學們提供了無聊的話題,而你,孟達本身卻毫不知曉生理和笑資間有什麼叵測聯系,以致于毫不掩飾,渾渾噩噩一如既往地表演著陋習。
如果說他有什麼異于常人或招人非議之,究其原因,可能是他在童年曾得過輕度腦膜炎。人人都知道蚱蜢得過腦膜炎(據說憑著醫院的健康證明校方才讓他入了學),那個傳播有關他的病史的人我們弄不清是誰,我們只記得患過病的蚱蜢。沒有人關心你是不是留有後遺症,倒是你異于常人的相貌讓我們議論紛紛。1973年9月份一個炎熱的下午,全校師生在簡陋的中學禮堂裏忍受了令人昏昏慾睡的入學典禮(校長、支部書記、工人宣傳隊代表一個個輪流在臺上進行了政治訓導);我們絕望地回到教室繼續接受班主任——一個相貌委瑣的年輕數學教師——死氣沈沈裝腔作勢的訓話。教室裏彌漫著汗的臭味;下午酷熱的陽光從沒有玻璃的窗架中射進來;要不是教室斜對面公廁裏倒馬桶和清掃糞便的臭氣沖鼻難忍,不少人准會呼呼入睡。時間過得是如此緩慢,但班主任那張唾沫四濺滔滔不絕的嘴巴卻不理會無精打采的五十多個腦袋,那張嘴仿佛要用語言窒息我們——我相信誰也不能真正領會他所說的一切。有人開始偷偷地做小動作以驅趕困倦。我的目光透過窗外,看到陽光下的空地上死一般寂靜。我在設想空地上應該有棵樹,要是樹上突然飛出啁啾的小鳥那有多好啊;可是,除了幾只蒼蠅的不斷騒擾,沒有任何意外的奇迹能使班主任宣布“現在放學”這一赦令。
是你的出現拯救了我們漸趨絕望的心境。
班主任不得不停住了訓話。五十多雙黯淡的眼睛無一例外地朝門口看——仿佛那是唯一的希望所在。你由母(一個虛弱憂郁的婦女)領著,你的臉異常慘白,在五十多雙眼睛面前瑟瑟發抖。乘著班主任和你母(他們似是熟人)談話之機,死寂如的教室裏産生了喧嘩的漣漪。窒息了一個下午調皮本的男生們搗亂經驗十足,他們敏捷隱蔽的動作和叽叽喳喳的聲響恰如其份,足以引起傻乎乎的女同學的注意。你的形象引起了那些無發泄的搗蛋鬼們短暫而起勁的議論,女同學們則以嗤嗤作笑報以贊賞,直至班主任那郁愠怒的目光從發亮的眼鏡片後直逼我們(他已經把孟達安置到前排的一個空座位上),猝不及防收斂起來的假正經的臉上仍殘留著興奮的痕迹。
在班主任又緊接下去的乏味訓話裏,教室的氣氛顯然不及片刻前沈悶。竊竊私語和蒼蠅嗡叫交織起來,就像酷暑中悄然滑過的一陣風那樣不易覺察。你坐在前排——在班主任手勢的龐大覆蓋及庇護下——停止了顫抖。你的同桌同學,一個自以爲是的官僚的小兔崽子則顯得活龍活現(他把一張紙條夾到了你後領的折縫裏);小兔崽子自鳴得意的腦袋四扭動,做著鬼臉,想要把全班同學的視線吸引到他的得意之作上去。你像個雕塑般呆坐在那裏。孟達肯定不知道。他的左後側中的某一位十幾年後會成爲他的眷(更不知道他正在我的文字中扮演角)。李央此刻已不再在陽光下追尋幻覺中的樹蔭和小鳥的啁啾。他恰好能從一個女同學肩膀和頭部的空隙看到蚱蜢畏縮的側面。這個側面圖前的障礙物——肩膀和頭部——幾易其主,而這幅構成李央課間一開小差就及時滑入眼簾的側面像,卻始終有幸未變地在我眼中逗留兩年之久。
高高突起的後腦勺向後凸出,扁平的額部一绺黑發垂挂下來,像是苦難的標記流露在前額;向前傾出的細長脖頸銜接著三角形的下巴。那個側面像仿佛正于驚愕之狀。他的脊背因爲拱起或彎曲使他神情遲純。我們可以想象戴著和小臉形不相稱的沈重眼鏡下撲朔迷離的目光。他的姗姗來遲和怪異相貌,一開始就成爲集中的例外。那張可惡的小紙條,在他的後領裏助纣爲虐,使得小兔崽子的惡作劇獲得了靈感。愚蠢的女學生毫無主見——在時光的流逝中她們無一例外地成爲庸俗婦人——矯情地暗笑,會心地配合著惡作劇。
惟有他呆若木,不知正在一場驅趕困倦的遊戲裏充當衆矢之的。
事實並非完全這樣。當我們這群男孩子幾乎全都獲得了難聽的綽號時才蓦然驚醒,孟達像一條漏網之魚,逃了以互相攻讦爲樂的綽號大戰。這並非僥幸,而是贈送綽號的天才都頗覺棘手。新學年伊始,尚未適應古板教規的同學們陌生而敵意未消。互取綽號是唯一近或疏遠的方式。這也是學校生活中唯一自由滿足想象的心理快樂。很快,綽號就像一套暗語賦予座位之外的一種秩序——然而孟達除外。
1973年反覆無常的秋季裏,我們追蹤者孟達的一舉一動,曾用衆多眼花缭亂的綽號爲他命名。他是那麼無能、麻木、怪態百出從而顯得難以捉摸;他就像我們從未見識過的史前動物那樣讓我們無下手。我們無法捕捉他,只能模仿其醜態或評頭論足。我們像下卵蛋似地給他以綽號,但終因無法把他和衆多平庸綽號區別開而迅速夭折。或許是爲了作爲他沒有合適綽號的一種補償,某一日晨讀時,我們在教室後牆的黑板上,意外地發現了你被誇張到惟妙惟肖的尊容。是何三滿的創舉。他把孟達骨瘦如柴的全身在黑板上暴露無遺:駝背、尖腦袋、一绺垂挂下來的頭發諸特征都表明非你莫屬;要是再給你套上古代服飾,孟達就是一個當時正遭受教科上批判的孟子或孔子少年形象(醜化古代聖賢的漫畫在當時的連環畫冊上比比皆是)。作者何三滿並沒有因爲你而成爲畫家,兩年前他作爲一名消防隊員在一次滅火中喪身。
除了在育課上出醜,他那患過腦膜炎的大腦並不妨礙他在學期末各門課均取得平庸的成績。在他向我們出示他的集郵珍藏,之前,孟達並無顯示出一技之長。另外,孟達口袋裏的零用錢和他的吝啬一樣令我們心寒。他因爲集郵冊和零化錢在我們中間短暫地占據了一席之地。翌年夏季,即第二學期結束之前,他向我們展示了他的收藏。我們在那個赤日炎炎的中午從他的集郵冊上第一次發現了郵票的魅力。好幾本厚厚的集郵冊當時對我們來說就像弄到一杆打鳥的汽槍那樣是不可能的。1974年夏季的孩子們口袋裏羞澀地掏不出買一根冰棍的錢。我們羨慕和嫉妒孟達的富裕,在靜觀默看的過程中,他的兩道難看的濃眉喜劇地跳動著,拿郵冊的瘦手顫抖得厲害;或許是平日對他冷若冰霜的女同學朝他投去了驚奇的目光,他的臉呈現出只有在大便時才會出現的通紅。他不讓我們隨意用手去觸摸他的寶貝,像個吝啬的守財奴,喜好炫耀又擔心旁人的凱觎之心。他向我們不斷講解著郵票上的內容,結結巴巴,口齒含糊,卻不乏得意之:
“喏,這就是維……多利亞女王,是香——香港的郵票。”
就在他出示郵冊的兩天裏,他變得多嘴多而又笨嘴笨(短暫的優越感使他有些暈頭轉向)。然而孟達並無郵票上的知音,要是他擁有一杆汽槍,或許我們誰都會對他表示近或刮目相看。那個夏天,男同學們都醉心于那條學校牆外的護城河。我們談論的都是遊泳的事。人人都在談論郝志強。他是個鑄工的兒子,身強壯,上功夫在高年級同學中也名噪一時。郝志強是育委員,他的各門功課糟糕透頂,但和女同學們的關系如膠似膝。只有那個曾把你的尊容搬上黑板的何三滿,那個未來的消防隊員(當時可能他打算做一名畫家),據說他曾畏畏縮縮地暗中想用一些煙殼換取你的郵票,而你一口拒絕了他。
不久,在班主任勒令禁止遊泳之後,我們班上的男同學突然兩級分化:以劉彪爲首的一幫公開和郝志強及其附庸對著幹了起來。我們誰也沒有料到孟達會混迹于這場派系對立。他給劉彪當炮灰使,他對著劉彪趨之若鹜的模樣讓人非常惡心。爲此,孟達常被郝志強的手下揍得鼻青臉腫。劉彪不是等閑之輩,他的父是市革委會主任(剛好我們城市恰逢其時地爆發了派系武裝沖突)。也就是在這場沖突中,你獲得了一個永久不衰的綽號——蚱蜢。
這個含意模糊的名稱是誰第一個叫響的?出無可查辨。但蚱蜢卻無法改變,成爲他的替身。
……《蚱蜢之歌》第二節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第三節”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