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蚱蜢爲節目女主持人癡迷而絕望時,某個晴朗之日,李央和葉寒在弄堂裏政府的辦事領取了結婚證書。省政府民政廳的蓋章不僅使我和葉寒的關系合法,它的另外含意則證實你成爲我正式的小舅子。這並非易事,這種我和你附加關系的形成,其複雜漫長的周折不亞于一次總統選舉。這首先取決于10多年前女教師李冬香的去世和接踵而至另一個家庭一名利工程師的死亡。取決于兩個家庭一次計劃——像一樁貿易——的合並,以及家庭一名女成員和另一陌生男子李央舞會中邂逅相遇,取決于舞會的舉辦者和社會(包括省民政廳)的允諾等等;此中環節缺一不可;這一切都仿佛不可逆轉,就如一部魔幻彩的作品爲了渲染神奇效果,常常把此看作李冬香和工程師生前就在某日預示到——穿越時空——李央和孟達的牽連從而決定死去。
這種被強調的關系只是爲了讓你順理成章地繼續出現。谶語式的描繪只把發生的事當做未發生才玄乎。對于真正要發生的事我們一無所知。夏季結束得如此突然。由于我和葉寒已經同居,實際上登記結婚至中秋前我無暇光顧你那裏。我和葉寒住在城東新開發的某個新村,此遠離你的居宅。我們的房子尚未裝飾,非常簡陋,小職員李央掙的錢尚不足以籌辦婚事。除了更多的時間厮守在一起,我們和同居前大同小異。葉寒的形象似乎固定,她仍然要強而脆弱;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和長長的脖頸可能在16歲就定形,眉間的烏痣(不再神秘)使她的格不加掩飾地畢露無遺。戀愛時的矯飾緊張已被舒緩袒露的關系取代。我們已不需要舞會或幽約;常常是李央在自己房裏看書,葉寒則穿著室內便服、趿著拖鞋,在並不寬敞的臥室做健美、嚼零食;她看電視時注意力並不集中,說個沒完,她睡酣時還像個孩子似地咬牙;有時我們也談些本城新聞、物價或瑣事,但幾乎都沒有提及你和有關你的一切;只是在有一日早晨睡醒以後,葉寒突然對我說她夢見孟達結了婚,“真是奇怪,阿達在夢裏做了新郎。”她說。我多少有點隨口而言:“新娘是誰?”葉寒說她突然想不起了——我們倆都哈哈笑了。
那麼九月份你在幹什麼?那時你既不睡懶覺(假期早已結束)也不再整宿整宿哆哆嗦嗦地窺視(對面房子裏的人搬遷了)。你毋須再用望遠鏡了。你的負重感並無削弱:14年前引起我們議論紛紛的碩大玩意兒如今蘇醒,它長成凶猛動物,一俟夜間便試圖謀反。當我和葉寒平淡無奇的同居之夜你可能正在遭受它的欺淩。朱淑貞和孟道庸夜複一夜地坐在電視機前吞噬沒完沒了的連續劇和戲曲片。他們在一泓死裏尋求玻璃球跳棋或麻將牌的樂趣。葉幼幼自從夏季以來走入歧途,她小小的年紀就穿金戴銀,毫無鑒別力,終日和一個賭徒混在一起。一家人照例在星期六飯桌上圍成一圈,他們觀看著你的就餐表演。我設想你對節目女主持人已經絕望(我猜想你寫給她的信正如許多像你這樣的傻瓜寫的信一樣石沈大海)。你在九月份是如此緘默(你不再在各個房間裏鑽來鑽去了,而是癡癡地坐在舊沙發上,一言不發,流露出成年人的麻木)。我們之間並無對話。有幾次我曾經看見你在街上踽踽獨行的情景;你的雙手在褲袋裏,前傾著身子,臉蒼白;你異常嚴肅的表情讓我按捺住了招呼的念頭。有一次我們在閱覽室門口劈頭撞見,我才有機會得以把我和葉寒的婚事告知你,但是,你並未因我和你成爲戚而欣喜。甚至連一句祝賀言辭都沒有。
星期三或星期四下午。貼近耳朵的話筒沙沙作響,傳來葉寒粗重如男孩的嗓音:“喂,李央嗎?下班後來我家吃飯。”
“今天又不是星期六,怎麼啦?”
“你來就行了。到時候你就明白了。”
下班後,我見到了葉寒來自農村的表玉芹。毫無未蔔先知的迹象;陽臺上,秋風如同往常把對面化工廠釋放出刺鼻難忍的氣味一陣陣送來;葉寒輕聲向我透露這是一次不尋常的眷走動,我立即問道:“孟達一定會來嗎?”沒問題,她說,父母們肯定都安排妥了。此刻,父像星期六傍晚那樣圍著女式圍裙在廚房裏忙乎,母呢,她正和外甥女各占據著臥室裏的兩張沙發聊天(兩張舊沙發是葉家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在臥室的牆正面如此醒目,所有的來客都曾在上面就坐,成了某種象征)。
葉寒也加入了表和母間的閑聊。葉幼幼無影無蹤。談話的內容無非是盤根錯節的四八眷間的瑣事。我的表小姨玉芹間或無緣無故地掩嘴而笑。這位來自農村的23歲的姑娘醜得可以,她顯然是有備而來:新褲的折印顯得生硬,一雙笨拙的腳還不適應款式小巧的新皮鞋,弄得兩只腳不安地互相搓動。她的臉通紅,臉上雀斑麻密,搭配緊湊的五官看上去既痛苦又滑稽,像只剛解開蒙目布的驢那樣于惘然驚愕之狀。她和葉家毫無相似之,倒像是孟達的近,卻沒有蚱蜢那副常常流露出的大苦大難的模樣。玉芹的一口方言似乎充滿了馬鈴薯或農作物的氣息。有一會兒,我的表小姨在沙發裏身扭來扭去(薄料緊身褲對于她的形顯然太緊了),當朱淑貞詢問時我才知道是被尿憋得慌又難以啓齒之故;葉寒這時候走過來對我說:“說不定我做的夢准了——她和阿達挺般配。”
這一切——把玉芹介紹給孟達——顯然是朱淑貞的主意。孟道庸只會對妻子言聽計從。我並不想說是朱淑貞企圖以婚煙來遮掩驅逐孟達的本意,只要你不肯——你確實需要個女人了——就一切都不會發生。只要你執意不從。問題是你不想錯過由朱淑貞提供的千載難逢的機會。你不想錯過——像普通人——和一個叫玉芹的姑娘的相。是你自身勾毀了自身的形象。你此刻蓦然出現的形象令李央大惑不解——仿佛剛剛經曆了一次洗心革面。葉寒試著拿你開心:“嘿,都認不出了。”你則甕聲甕聲地說:“葉寒你不要拿我做笑料。”
鹹菜的茄克衫(前繡有一條鳄魚)、一條怪模怪樣釘有銅牌和裝有許多拉鏈口袋的帆布褲、花哨的運動鞋,都是假冒名牌,他的身上的裝束似乎是一次赝品大集合,産品都出自沿海富得淌油的小城市專門製造假冒名牌的作坊。幾天前平貼在腦門上的頭發被燙成細小混亂的發卷,那绺垂挂下來的昔難標記不翼而飛。幾塊錢的燙發費把苦難一筆勾銷。蚱蜢塑造出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當代青年的模樣,以相的認真態度嘲笑了現代苦行僧的所作所爲。相者第一次在食物面前維持冷靜,他盡量減輕咀嚼時發出的聲響,而那張白如炒熟了的鱿魚的臉還是被憋得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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